一阵清风吹过街头,程笑脸上的软纱如水波般漾起,露出影影绰绰的下颌线条。
他极缓极慢地蹲下身,目光好似淬了冰,手指悬在那男人的肩头捻了一下,一缕纯白的流光就勾上了他的指尖。
“嘿嘿嘿……”男人越发神迷意乱,痴痴地望着程笑的眼睛。
程笑一手捏着那人的魂魄,另一只手握紧高频刀,拇指抵在刀柄上,微微推出些许距离。
一线殷红的刀刃卡在银白刀鞘之间,流金的神力拂过,高能粒子流瞬间洞穿那抹虚弱的灵体!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倏尔转变为凄厉的嘶吼,他的手背上爆出根根青筋,腕骨在空中折出无比夸张的角度,挣扎着去抓程笑的手。
与此同时,他的魂魄中涌出淡金色的光芒,正面与程笑的神光相撞,竟然生生逼退了高能粒子的袭击。
摄魂的音浪震得程笑一恍神,怔愣地杵在原地,眼看着那抹魂魄即将被夺去,忽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扣住了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腕。
“赵公明。”张从云沉声道。
听到这个名字,失去魂魄的躯壳陡然打了个激灵,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团白光,浑身上下的骨骼都颤抖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然而,有人的反应比他更激烈。
程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嗓音都劈了:“谁?!”
一个大夏人,也许没听说过“一气化三清”,也许排不出“三皇五帝”的名号,但绝不会不认得财神赵公明。
程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遇到这位在现世最受欢迎、香火最旺的神仙。
高频刀“砰”地落回刀鞘之中,他双手捧着那团光芒越来越淡的魂魄,喉咙发涩:“……我现在给他放回去,还来得及么?”
“晚了。”张从云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一挥袍袖,那抹魂体就化归天地,飘散在风中。
张牙舞爪的男人猝然失声,手臂迅速僵硬发青,乏力地垂落在青石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顷刻间生息断绝。
“你……”程笑表情复杂,恨不得把宋辞拉起来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败家子。
张从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此世活得太苟且,我好心送他去往生。”
这话倒也没错,一旦染上了赌瘾,饶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全须全尾地下牌桌,这一生注定惨淡收场。
“但他是财神,即使下凡历劫也该有财运加身,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程笑疑惑道。
张从云默然片刻,道:“他是被贬下凡间的。”
程笑一怔:“是……绩效考核不达标?”
张从云点头:“后天成神者往往只有那么几世仙缘,即使从仙宫再入轮回,天道运势也不会等你。”
程笑哑然,看来这仙宫的编制还是一期一会的,这辈子有资格的时候你没考上,下辈子可能连考试的资格都没了。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觉得很有必要“鸡娃”一下宋辞。
他转身走回街道中央,只见霍小娘搂着宋辞的后背,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安慰的话。
而后者蜷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兀自发着抖。
程笑蹲在两人面前,嗓音温柔道:“不怕了,哥哥送你们回家,好不好?”
一听到“家”这个字眼,宋辞的脊背肉眼可见地绷紧了,随即颤抖的幅度更加剧烈,仿佛深陷在恐怖而绝望的梦境里。
程笑脸色微变,立刻抽出神力凝于指尖,渐次抚过她头顶的几处大穴。
数息之后,宋辞逐渐平静下来。程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发现对方阖着眼眸,已经睡着了。
女孩脸上的紫青色尚未消退,颈部的淤痕更是触目惊心,口鼻处还有些干涸的血迹,若不是鼻息尚存,恐怕与尸体无异。
程笑暗自惊诧,三奇加会命格的好运BUFF果然超出常理,连死神都得让路。
但现在不是研究命数的时候,他摆出严肃的表情,目光转向旁边缩成团子的霍小娘,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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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辞的故事,若是丢到稀奇古怪的修仙小说里,只能说是平淡无奇,就像是一粒坠入广漠的沙子。
可当人世风霜真实地压在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身上时,又沉重得好似一座大山。
十年前。
宋二抬脚踹开院门,快步走向正在桑榆树下挖蚂蚁的小女儿,一把抄起她的后背,将整个人扛在肩上,紧接着就要往外走。
“宋二!”
“砰”的一道巨响传来,睡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提着刀冲出来,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老子要卖了这个赔钱货!”宋二的眼里满是猩红血丝,一甩头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今日必须要赢回来!”
“你敢——!”女人怒不可遏地拔高了音量,握刀的手剧烈颤抖,锐利的刀尖笔直地指向宋二。
这个人是他的丈夫,也是个劁猪十年的屠夫。
二人经营着一家肉肆,家中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
既有家产傍身,又有儿女承欢膝下,夫妻俩本该和睦美满地享受天伦之乐。
可前些时日,宋二跟着隔壁的赵四爷学了些博戏之术,顿觉新奇有趣,一心扑进了街口的赌坊。
刚开始时,他下的赌注不大且赢比输多,王娘子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前日,宋二整宿未归,王娘子从夜半等到破晓,眼皮子狂跳不止,惴惴不安地寻至赌坊时,方才得知这个人在一夕之间,就把十年来攒下的家底全数砸进了里边,一个子也没有留下。
而现在他竟然还想卖掉女儿去添补赌资!
王娘子的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气得发抖,双手挥舞着屠刀,跌跌撞撞地朝宋二捅去。
奈何两人力气悬殊,她又顾忌着女儿还在对方怀里,一挥一砍不敢使尽全力,反倒被宋二找准时机,一脚踹翻在地。
“臭娘们!老子下次把你也卖了!”宋二脸色阴沉,看也不看捂着小腹抽搐的女人,径自扛着女儿走出院门。
进了赌坊,小女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紧紧地攥着宋二的肩膀,一声声低哀的抽泣从嗓眼里挤出来:“爹、爹……我要回家……”
赌坊里乱哄哄的,叫嚷声沸反盈天,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牌桌。
宋二拨开人群,卸下女儿往赌桌上一搁,旁边登时有人打趣道:“怎么的?二郎这是要押姑娘?”
听到这话,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一阵阵哄堂大笑灌满了昏暗逼仄的房间。
宋二毫不在意地拍了下案上那个鲜红的“押”字,扯着嗓子喊道:“你们有谁看上这丫头的,折些银钱给我也行!”
这座赌坊是个小庄家开的,往来赌客都是干体力活的百工,谁也不愿意花钱买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孩回去,闻言皆嗤笑起来,只当作是个乐子瞧着。
但小女儿并不知晓这些。
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耳边充斥着嘲弄的笑声,浑浊的空气熏得她眼泪盈眶,她死死抓住宋二的衣袖,一遍遍地哀求,换来的却是清脆响亮的两巴掌。
小女儿被大力扇得扑倒在赌桌上,纤瘦的手臂胡乱挥动,竟不小心撞翻了未开的骰盅。
她噙着眼泪,脸颊疼得几乎麻木,耳边也传来阵阵嗡鸣,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里。
等了许久,预想之中的耳光却没有再次落下,整个赌坊都静了下来,随后又陆续响起几道嘶哑的吸气声。
小女儿透过手臂的缝隙往宋二那边望去,只见对方瞪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被她打散的六只骰子,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
半晌后,他眼中陡然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双掌狂拍桌案,低吼道:“豹子!我开出了豹子!”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回了魂,方才还在嘲笑他卖女儿的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或艳羡或懊丧的表情。
宋二一把揽过女儿,不容分说地把骰盅塞到她手里,拍着她的后背,催促道:“来!茵茵再开!”
小女儿不敢违逆,拼命忍住想吐的冲动,牙齿将下唇咬得泛白,紧张地蜷起手指,试了好几次才使出力气揭开盖子。
六个骰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骰盅里,骰面统一,气势磅薄——赫然是六个六!
宋二激动得无法自抑,双手握拳高高举起,欢呼和口哨乱吹一气,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起伏,就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一改连日来颓败的运势,不仅一口气赢回了先前输掉的所有本钱,甚至还多赢了三分利——足以抵得上肉肆经营两个月赚得的银钱。
直到斜阳西下,宋二才恋恋不舍地抱着小女儿回到家里,后者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堂屋里燃着烛火,三道高矮胖瘦不一的影子烙印在格窗上,宋二瞄了两眼,顿时觉出几分蹊跷,径直踹开半掩的屋门,厉声道:“什么人?!”
话音落下,屋内三人俱是一惊,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
王娘子正提着茶壶沏茶,两人八岁大的儿子支着手腕站在旁边。
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端坐太师椅中,一手托着大儿的手腕,一手点在他的额心。
见到宋二走进来,他放开大儿的手,拾起小案上的拂尘,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仪,颔首道:“贫道今日路过小院,恰遇这位夫人伏地痛呼,自作主张登门以援手,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他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话,宋二听得云里雾里,但总归知道这位道长来历不凡,便收敛了一些暴躁性情,恭请对方上坐。
“道长来得正好,小人今日发现我家丫头似乎是开了天眼,您给瞧瞧?”宋二朝小女儿招了招手,又亲自给道人奉上茶盏。
那道人捋着白须,依次探过小姑娘的经脉和额心,随即双眼眯成了两道月牙,点头道:“不错,天生与仙途有缘,若是勤加修炼,日后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宗师也不无可能。”
“我就知道!”宋二精神一振,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真是天助我也!”
道人微笑道:“若是二位信得过贫道,贫道愿意……”
“收徒”二字还没有说出口,宋二一把将小女儿拉到身后,提高了音量说道:“这是我的女儿,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
似是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道人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可否告知令爱的名讳?”
见对方没有强行带走小女儿的意思,宋二的脸色缓和了些许,随口道:“女儿家的还起什么名字?只有个小名叫茵茵。”
道人看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孩,面露遗憾,道:“既是如此,贫道为她取个名字如何?”
“那自然是她的福气了!”宋二忙不迭地点头,喜滋滋地报上自己的姓氏。
道人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就叫宋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