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走失的时候,妈妈像疯了一样,不吃不喝,在你丢失的地方一个个地问店家、路人有没有看到她的女儿,半夜的时候还在街上游荡,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一遍遍地说——”沈衡停顿了下,他平复着语气,“说她错了,不该忙着生意不去接你。等你回家后,她要每天都去接你回家。”
“爸爸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要通过各方关系找线索。但是时间过得越久收集到的信息就越少,陪着他们寻找的人慢慢都回归了原本的生活与工作,派出所那边也迟迟没有进展。妈妈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贴满寻人启事,在街上询问每一个她看到的人有没有见到她的女儿。”
“后来,她生病了。她很虚弱,每天躺在床上抱着你的照片流泪、入睡。爸爸照顾妈妈,照顾我,还要顾及生意来维持家计。那时候爸妈的头发开始白了。”
林焕换了坐姿,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掌盖住半张脸,无名指迅速地掠过下眼下。她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尤其当这个故事是因她而起时。
“再后来,家里不再有你的照片,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你的名字。我们搬了家,我也换了学校。”
“妈妈开始信佛。我曾经瞒着她去过她常去的那家寺庙,她在里面给你供了长明灯。”
沈衡弯腰从身旁的大纸袋中拿出一摞东西放在桌上。
是手抄的佛经。漂亮的小楷,满卷的佛语。
“她每天早晚各诵读一遍经书,也抄了一卷又一卷经书。”
说着,沈衡又从纸袋中捧出一件放在透明防尘袋中的物什。他递向对面,林焕迟疑地接过去。
是一件连衣裙。隔着防尘袋依旧闪烁着光彩的珍珠和柔软的羽毛缀在藕荷色的丝质长裙上。
“你从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也喜欢各种漂亮衣服,所以小时候每年生日妈妈都会给你买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后来,你……不在她身边了,她还是会瞒着我们每年在你生日的时候为你精挑细选一件好看的裙子当作送你的生日礼物。现在,放你生日礼物的那个柜子已经装满27件了。”
“这就是第27件。”
放在膝上的裙子彷佛有千斤重,林焕的呼吸有些混乱沉重。
沈衡感知到了,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神色纠结、触动、感伤的女孩身上。
“温心。”
林焕的视线从裙子上缓慢地移向沈衡。
“跟我回家吧,去看看爸妈。”沈衡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
咖啡早就冷了,拉花还维持着漂亮的图案。
沈衡把林焕送回小区。林焕下了车,和沈衡道别。
直到林焕的身影消失在视野,沈衡才开车离去。
楼梯间很安静,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提在手上纸袋因为开门动作发出声响。林焕突然想到,原来今天沈衡约她是有备而来的,而自己这几天时间的缓冲和打算还是被他的准备打乱了。
………………
中午午饭时间,沈衡接到了温母的电话。
“小衡,你在忙吗?”
“没有,妈,这会儿是休息时间,不忙。”
“是这样的,前几天小周不是来家里打扫吗,我怕她打扫的时候把东西弄乱弄丢的,问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啊。”
周阿姨在沈家做工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做事干净利索从不会乱翻家里的东西,收拾结束物品的摆放也会恢复原位。最近她家里有些事情,就介绍了老家的亲戚来顶替几天。
“没有,您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啊,没有,没有。我是前几天看小周做事有点毛躁,刚刚想起来问问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房间和书房里都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
电话里沉默了起来。
沈衡转头看向窗外,耐心等着温母。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灰色的天覆在拔地而起的建筑之上。
“小衡啊,你那天把礼物送给那个女孩了吗?”
“给她了。”
“你……送的什么礼物啊?”
手中的笔转动着,沈衡本想再晚一些跟家里说的,毕竟林焕需要时间,他也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家里,没想到母亲先发现了。
“一件藕荷色的裙子。”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你知道的,那个柜子里的衣服是、是——”
沈衡不忍心再让母亲说下去,说:“妈,我知道。”
“是那个女孩对不对,一定是的,我那天见她就觉得很亲近。”温母声音开始哽咽。
“妈,你和爸吃过午饭了吗?”
温母平复着呼吸,回答:“吃过了。”
“好,那你和爸去休息下,睡个午觉,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下就回家好吗?”
“好。”
秘书敲门进来把午饭放到办公桌上。
“我下午有事要早点走,公司有事你直接找总助赵勤。”
“好的,沈总。”唐观应着。
“吃过午饭了吗?”沈衡问道。
“还没有,正要去吃。”沈衡没有应酬的时候,唐观一般是先帮他把午饭订好拿上来,再出去吃饭,或者直接订外卖。
“把这份拿去吃吧。”沈衡把桌上的午饭推过去。
唐观有些懵,“您忙了一上午,午饭还是要吃的。”
沈衡摇摇头,翻开手边的文件,说:“这会儿不饿,你去吧。”
唐观双手捧着午饭走出办公室,回身关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沈衡埋头看文件的投入身影。
唐观是新来的实习生,艺术学院新闻传媒专业的大四学生。沈衡的公司是一家小有名气的传媒公司,老沈总和自家院长关系不错,和院系也时有合作,因此每年学院都会推荐几位学生到公司实习。他和同学一个被分配到了秘书处,一个被分配到了策划部。两个人经常互相羡慕对方的工作。
坐在工位上大口扒饭的唐观,回忆着沈衡低头看文件时一丝不苟的发丝和笔挺整洁的袖口,不由地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也难怪公司里的女员工都被沈总的英姿折服。
咽下饭菜,拿出镜子照照自己抹了摩丝的发型和衬衫的衣领、袖口,抹抹嘴,也赶紧收拾好桌面,拿出待处理的文件,努力做一个认真工作的精英帅哥。
………………
轿车疾驰在路上,沈衡手指轻轻地敲击在方向盘上。其实母亲如果再仔细翻找一下,会发现被他拿走的不仅仅是一件连衣裙,还有她抄写的佛经、被放在柜子最深处的那一套久不见天日的相册里的照片。
进了门,换好鞋,沈衡没有停顿直接往客厅走去。
温母从听到汽车的动静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盯着门口的方向。沈父也站起来,揽住爱人的肩。温母的目光随着沈衡而动,眼睛红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走向她的儿子,嘴唇颤抖着。
她期许着,又惧怕着。
“妈。”
沈衡走上前,轻轻揽住母亲的肩,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
“我找到温心了。”
一声哽咽彷佛从心脏的位置经喉咙发出,穿过二十多年的岁月,终于在这一天得以解脱,放肆地发出声响。
温母一晚上没睡好,早上四五点的时候就再睡不着,索性起来。
她有做早课的习惯,这会儿也是无法宁心静气地读下去。阖上佛经,温母抬眼看向窗外从林木中射进来的几缕清晨的光线,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沈衡还陷在梦境里。
他回到了那个青砖白瓦的水乡,长长窄窄的巷子,紧闭的木门,还有门口守望的猫狗。
急促的呼吸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伴随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跑过一条条巷子,转过一道道弯,那白色的裙摆还是在视野中失去了踪影。
眼睛快速地在四周寻觅着,汗液从额角淌下来,有的顺着脸颊汇集在下巴,有的流到了眼睛里,视野模糊又清楚。
“衡衡,衡衡……”若隐若现的呼喊传来,他分辨不出声音的方位。他迷路了。
天黑了。他只能依靠直觉继续向前走。转过一面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抬起头,看到前方模糊的人影,很奇怪,明明天已经黑下来了,但他知道那是爸爸妈妈,看得清妈妈眼中噙着的泪和爸爸紧皱着的眉头。
他想要继续向前走向他们,但是腿好像灌了铅迈不动分毫。
妈妈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他被抱得很紧,他听到妈妈在跟自己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衡衡。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手上、肩膀上。
他环顾四周,每个巷子,每个角落,还是没有妹妹的身影。
他张开嘴,想要告诉妈妈,自己让她们担心了,但是自己不是在乱跑,而是在找妹妹,他刚刚好像看到妹妹了,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白裙子。
但是他的嘴好像也失去了控制,他无法发出声音。
他抹着妈妈脸上不断滴落的泪珠,着急地想要跟她说清楚。
在即将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他的身体一颤。
梦醒了。
沈衡看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窗外的鸟叫声把他的心思拉了回来。
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六点多了。
放下手机,他看了眼肩头。
蓝色的睡衣很干爽,带着身体温热的体温。
但睡衣下的皮肤好像依旧被变凉的泪水浸泡,保留着湿漉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