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灯光打下来让郇时瑧翘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他抬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颤动着,像有星星坠入了琥珀里一闪一闪的。
他张张合合的红唇虽未发出半个音,亓斯骛却仍旧从半开合的唇瓣中读出了他说不出来的话,他在说:“谢谢。”
可是亓斯骛想听到的不是这个,他莫名有一种直觉,郇时瑧对着他做出的口型与他心底真正想要说的话不一样。
“你还难过吗?”亓斯骛微微错开了视线,他怕自己再不别开视线,那些还没有揭开面纱的情愫就会从他藏不住事的双眼中跑出来。
郇时瑧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他短暂地分了会儿神,目光在地板上停留了片刻。
“我不知道,”手机上打出来几个字,郇时瑧保持着低头的动作,“但肯定不会再像之前一样痛了。”
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依旧会难过,但是那些记忆碎片再也不会是让他惊醒的梦魇了。
亓斯骛笑了:“没关系,我相信你会变得更好。”
“再来一把吗?”
“好。”
谁也没再提那沉默中的对视,愈发汹涌的暗潮在俩人之间游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在空气中不断膨胀,只是缺少了一个突破的契机。
于亓斯骛而言,时机未到,他此行只希望郇时瑧快乐。
而郇时瑧的心绪堪堪从回忆的漩涡里挣扎出来,骤然得到宣泄的情绪还没有缓和下来,这让向来聪颖的他遗漏了亓斯骛深沉的双眸里藏着的未尽话语。
抬手招来门外等着的安全员,让他又往枪里装入了弹夹,亓斯骛见郇时瑧很快就站定并且摆出了正确的姿势,他便退后了几步背靠在墙壁上,双手抱臂隔着点儿距离看着。
从身后看去,郇时瑧身姿笔挺地站立着,双腿微微分开,他的身上穿着厚重的冬衣,可是那背影看在亓斯骛眼里依旧觉得是那么的单薄纤细。
就是这样一个大风一吹便能刮跑的身影,一个人扛着这沉重的过往走了这么远,这么久。从郇时瑧孤身踏上旅居之路以寻求破局之法就能窥见他向上挣扎的自救决心,困境只能迷惑他一时却困不住他一世。
亓斯骛在他身上看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1】
他静静地看着郇时瑧摆弄着枪,忽而放下了抱臂的双手,他伸出左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从里面掏出来手机。
前面的郇时瑧浑然不觉,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靶子,然后坚定地按下了枪--
“砰砰砰!”
随着几声枪响,亓斯骛按下了拍照键,画面定格下了前面纤细又坚毅的身影。
没来得及多看几眼,怕被发现的亓斯骛做贼一般迅速地收起手机假装无事发生地靠回墙角处,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等着郇时瑧释放完情绪。
郇时瑧并不知道他在身后的小动作,他只觉得一阵轻快。
梦魇般的过往在与亓斯骛的倾诉中得以破解,积压的消极情绪则在这一声又一声的枪响中得到宣泄,他像是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忽而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他松了枪,摘下降噪耳机后转身看向亓斯骛。
“玩好了?还要再来一局吗?”
郇时瑧摇摇头,又指了指亓斯骛再指了指靶子。
亓斯骛:“我?我就不玩了,之前玩得多了,早就没了新鲜感。”
他稍微撩起一点外套的袖口,抬手看了一眼腕间的手表:“不早了,去找老徐吃个饭?”
见郇时瑧点头答应了,亓斯骛又让安全员把靶子上面的靶纸取了下来递给郇时瑧:“留个纪念吧。”
纪念逝去的过往,纪念自己的新生。
接过了靶纸,郇时瑧的手指轻轻抚在上面被穿透的洞孔处,他千疮百孔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一股新生的力量重新缝合起来。
把靶纸折叠了两下装入背包里,他跟在亓斯骛身后走出了房间,毫不留情地转身就像把所有消极的坏情绪一起丢在了身后。
老徐瞧见他们,挑了挑眉:“这么快啊?那去吃饭?我在昆玉阁定了房间。”
亓斯骛一时嘴快:“走吧,我们开了车,你是跟我们一车还是自己开车去?”
亓斯骛问完就后悔了,他多什么嘴啊?把老徐放车里不仅打扰他和郇时瑧相处的时光,说不定自己那些糗事都会被这大漏勺漏个一干二净!
老徐见他一脸菜色的表情,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亓斯骛脸色更臭了,他都交了些什么损友啊!别人那都是锦上添花,到他这变成拖后腿了。
只有郇时瑧一人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看着。
“行了行了,我呢,”老徐故意顿了顿,在亓斯骛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下慢悠悠继续道,“我呀,就不打扰你们交流感情喽!”
亓斯骛面色一变,飞起一脚就朝老徐踹过去。
郇时瑧惊讶地看着老徐略微肥胖的身子就那么一钻一扭的灵活躲过了亓斯骛的飞踹,还挤眉弄眼地给亓斯骛抛了个飞吻:“不用太感谢哥,哥心里知道!”
郇时瑧忍俊不禁,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很有趣,倒是也没怎么注意老徐说的那句话。
一直到上了车,等安全带清脆的锁扣声落下,亓斯骛才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老徐就爱开玩笑,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不担心现在就摊牌,虽然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亓斯骛的喜欢坦坦荡荡见得了光,他只是怕郇时瑧误会自己早就和朋友串通一气来撮合他们在一起。
他喜欢郇时瑧他会自己去追,感情的事旁人都插手不了,只是,亓斯骛现在还摸不清郇时瑧的底。
郇时瑧疑惑地打字:“什么?”
他又打字道:“老徐很有趣,你们感情很好。”
“不好,我们就是普通朋友。”亓斯骛连忙否认。
随即又觉得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他再一次在心底给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差评。
他有些挫败道:“你不在意他的话吗?”
郇时瑧这才仔细回想着被自己遗漏的话语,然后顿了顿,慢慢打字道:“不会,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亓斯骛缓了一口气,看着前面挡风玻璃外的景色,吐出几个字:“老徐知道我喜欢男人。”
这句话他完全可以不直接明了地说出来,可他还是想亲口告诉他。
郇时瑧:“......”
他抓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心跳一下子窜快了,血液几乎奔涌着在身体内快速游走。
亓斯骛想说什么呢?
他应该怎么接这句话?
亓斯骛:“我只是觉得作为朋友你有权知道我的特殊之处,如果你介意的--”
“不会,我不会。”郇时瑧立刻打字反驳。
心口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即使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亓斯骛有意无意地试探观察过,可他还是不能做出万分的肯定。直到此时,他可以确定了,郇时瑧早就察觉到了。
“谢谢。”亓斯骛难得词穷,在词汇库里翻出来一个万能词。
话音落下,车厢内有一阵沉寂。
亓斯骛忽而涌上一股冲动,他侧过头看着郇时瑧,目光灼灼,两片薄薄的唇瓣上下抿了抿,正欲问些什么--
“嗡嗡嗡!”放在扶手箱上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打断了车内缱绻的氛围。
亓斯骛那一句到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
郇时瑧紧紧抓着安全带的手指骤然一松,提在半空的心也落回了原地。
亓斯骛无奈地接起电话也没注意看来电显示:“您好?”
“好什么好啊?你们骑着乌龟来的吗?十几分钟的路现在还没到?我菜都点完了!”老徐洪亮的嗓音从手机里穿透出来。
郇时瑧弯着眉眼笑了笑。
挂断了电话,亓斯骛罕见的在郇时瑧面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等他们到了包间,老徐见亓斯骛推开厚重的门侧身让郇时瑧先进来,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又笑着给郇时瑧拉开椅子:“来来来,小郇过来坐,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今儿我请客!”
他把菜单塞到郇时瑧手里,而旋转的圆桌上面已经摆了几道分量不少的菜了。
郇时瑧打字:“这些就可以了,我没有要加的了,要不问问亓哥想吃什么?”
亓斯骛被这声“亓哥”唤得眉眼都扬起了,虽然只是电子语音,但是效果堪比灵丹妙药,他方才还郁闷的心一下子恢复了活力。
老徐哈哈大笑着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亓斯骛:“他啊,他啥都能吃。”
能吃醋,能吃苦,也能咽下相思的愁。
三人就动了筷子,都开着车来,谁也没喝酒就要了一大锅茶树菇煲的鸡汤。
“小郇啊,你现在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等吃得差不多,三人也没急着走,就坐着聊聊天。
郇时瑧打字:“有一些投资,然后自己也画些画拿去卖。”
老徐夸赞道:“不得了啊,现在真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咯!欸,说到画,你知道京江的春季展吗?小亓他每年都会去逛,你们正好可以约今年一起去看画展啊!”
他朝亓斯骛努了努嘴巴,示意他争点气。
郇时瑧笑着打字:“当然可以啊,那要看亓哥有没有时间。”
“我有时间。”亓斯骛立刻回答,他生怕郇时瑧只是说来应付老徐的,他紧紧抓住机会快速答道,“我正好要回去一趟,到时候一起出来看画展吧。”
老徐揶揄地看着亓斯骛,又说:“小亓之前还在画展相中一幅画,喜欢得紧,小郇改天可以去他家里瞧瞧。”
一起去家里吃个饭喝个小酒,那气氛到位了表个白,嘿呀,那不就成了?老徐笑出来一脸褶子。
“是吗?是什么样的画?”
“风景画,没有你画的好看,别听老徐瞎说。”亓斯骛没领悟到老徐的好意,反而急着把话题往别处引。
他不希望郇时瑧的画被拿来比较,不管是倾耳还是郇时瑧,他们都是独立的,不该被他们一群外行人评头论足的比较。
等窗外的天都黑了,老徐就差把郇时瑧户口本上有几口人都问出来了,但是他的问话又很有分寸和边界,加上他本人幽默风趣,倒是不至于冷场。
“行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玩啊!我先走了!”老徐摆摆手在门口和他们道别。
“我们也回去吧。”
回民宿的路上突然打了两声闷雷,到停车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而停车场距离民宿的院子还有一小段路。
亓斯骛皱眉看着天,一时半会儿好像没有停雨的迹象,这夜里又冷,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
他拉下外套拉链就要把外套脱下来,被郇时瑧抓住了手腕,他单手打字:“你干什么?”
“下雨,我们拿外套挡挡。”
郇时瑧没松开手,继续打字:“不用,我们快点跑过去就可以了。”
“可是你的助听器不能沾水。”
“难道区区一个助听器还没有你的身体重要吗?”郇时瑧有些生气地用力打字。
夜色中,他的双眼蕴着怒气。
这是亓斯骛第一次看到他生气,还是为了他。
舌尖泛起甜意,心脏像被泡在了糖水里。真好,郇时瑧也是在意和关心他的,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心跳就不可抑制地加快了。
亓斯骛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妥协了:“那好,你把助听器摘了保护好,我牵着你,然后我们一起快速跑过去。”
郇时瑧这才点点头。
他摘下了助听器,耳边又恢复了一片沉寂。
但是他完全不会害怕,因为有亓斯骛在。
左手被一只粗糙不平的掌心牢牢牵住,那只手很大很宽厚,还带着温热的体温。他发现亓斯骛的体温一直很高,也不像是发烧那种,就是能在大冬天里也维持着温热的温度,让人格外贪念。
肩膀上又环上了一只胳膊,把他死死揽在怀里,亓斯骛垂眸看着他的双眼:“走!”
他们一起跑入雨中,在夜色里紧紧依偎着奔跑,雨水打在脸颊上,冰冰冷冷的,紧握着的手和心口处却愈发的热。
脚下踏出一朵一朵的水花,他们跑过街道,路灯的光蔓延着做出指引;他们跑过花园,院子里的花左右轻晃着迎接;他们在滴答滴答的雨声里跑进了民宿,雨声骤大,如银河上倾泻的瀑布淌进了人间。
从屋檐处垂下一道流动的透明雨帘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大雨倾盆,一个世界缱绻缠绵,他们并肩在檐下站着,脚下淌了一地的水。
亓斯骛看着郇时瑧,眉锋处不断淌落水珠。
忽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亓斯骛朗声大笑着,郇时瑧无声地弯着唇,谁也没注意到紧紧牵着的双手还没有分开。
院子里的树被风雨吹打着发出莎莎的低语,雨点儿落到地面敲击出滴滴答答的节奏,这是一场独属于他们的雨夜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