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落凡尘,长街人如织。大晟正月初六放灯的习俗已久,自然不会因一场春雪耽搁。
洛河畔星星点点的积雪早被清扫干净,略滑之处也铺上了纹路复杂的地毯,以防谁不慎失足。
江敬月捧了个莲花状的河灯,缓缓放入写好的纸笺,纤纤素手拨弄河水,目送明灯乘着月影渐渐远去。
满河花灯,恰如点点星子,散着摇曳火光,与天上、水中的清辉,河岸的彩灯遥遥呼应,明亮整个春夜。
“阿兄写了什么?”江临风凑近江敬月。
她摇了摇头,半开玩笑道:“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桥头舞红狮,楼前猜灯谜,璀璨烟火在万千游人眼中盛放,又被夜风吹落,化作天幕下的落雨。
江临风瞧中了意兴楼新酿的“春来客”,挽弓搭箭,鬓发轻扬,广袖微动,正中靶心,得意地回头看了眼江敬月。
“开年得了这意兴楼最好的彩头,我们府上这一年都必定意顺兴高。”
江敬月被他的话逗得直乐,兴致颇高,沿途又买了些香扇,彩画和年糕,一股脑全堆到了马车上。
二人又去寻了近来广受赞誉的春饼铺子,推开二楼的窗,就着美食,看明月高悬,灯火长明。
“这大好的日子,上这行骗来了,这钱不能赊。若真没钱,就去后院洗盘子抵账。”
二人齐齐皱眉,只见酒楼的伙计拉扯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要他去楼下,那男子一脸的歉意,直说着让伙计再等等。
“这看起来好像是个女子……”江临风压低了声音。
“估计是乔装改扮出来玩,忘了带钱。”
江临风脱口:“我去帮帮她。”
二人行出酒楼时,那女子追了出来:“二位公子,可否告知名讳,我日后把钱送到府上。”
她杏眼圆圆,语调清浅,瞧着烂漫自然,行礼说话间,又带了几分疏阔气度,此刻脸上找不到半分方才的窘迫痕迹。
江敬月不愿透露身份,温和道:“萍水相逢既是有缘,公子不必挂心。”
谁料一步尚未迈出,那女子又挡在了身前,她眼眸极亮,挥了挥手臂:“我堂哥来啦。”
江敬月和江临风回头,却同时愣在了原地。
美人香车仍穿梭来往,络绎不绝,江敬月的眼中却只剩了大步流星走来的那人。
皎洁月华流照在他的披肩墨发上,随风而动;摇曳的灯火烛影下,街市如昼,他容颜如玉,直白且大胆的目光一寸不移地落在男装打扮的江敬月身上。
“堂哥,我忘记带钱了,是这两位公子仗义出手,才将我从伙计手上救了下来,你替我先还上吧。”那女子眨眨眼,轻晃着苏行舟的袖子。
江敬月眉睫微动,在京的王爷除了定王也没有别人了,能喊定王世子一句堂哥的,只能是宫里的人,瞧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该是……昭齐公主苏映卿。
苏行舟虽藏了眉梢的两分喜色,但苏映卿久居宫中,何等敏锐,即刻便觉察出了堂哥的遮掩,道:“堂哥认得这两位公子吗?”
她男装出行,该是不愿让人知晓真实身份,苏行舟思及此立刻道:“是两位旧交。”
又拱手一礼:“月公子,风公子。”
江敬月含笑回了一礼,又看向微微得意的公主殿下:“我猜这位公子该是姓卿了。”
苏映卿被拆穿了也不恼怒,直夸江敬月好眼力,毕竟有苏行舟在,她也不怕别人会外传自己出宫之事,这位堂哥素来是个稳妥人。
苏行舟把钱递给了江临风,偏头看向苏映卿:“天色不早了,我让青墨送你回去。”
“别别别,堂哥那太惹眼了,会被抓现行的。”她看向匆匆赶来的女使,“华潋陪我就行。”
“若是你们再走散了,华潋可未必能遇到我。”他嘱咐了青墨一声,“临近皇城时你暗中跟随,别露面。”
苏映卿瞬时舒颜,与江敬月等人告别后,挽着华潋走了。
“殿下这熟悉的口气,该是对郡主说多了吧。”江敬月被苏行舟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忙扯了别的话。
苏行舟低头轻笑:“这位殿下极有主意,我妹妹还是比她好带的。”
“河上观灯,水中望月,我今晚约了船家,不知二位公子可有兴同游?”明明四周叫好声迭起,略有些嘈杂,可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落入江敬月耳中。
二人之间分明还隔了几步,可他目光灼灼,语调轻缓,倒像是临近身畔说的。
这般殷切,莫非今日得了凌寻鹤上奏的消息,又想问些什么……
“我有些晕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还是在马车上等阿兄吧。”江临风极有眼色,适时开口。
苏行舟话中说两位公子,那眼睛自始至终可都只看向江敬月一人,他现在不跑怕是会被这位未来姐夫嫌弃死。何况,阿姐入京后还没乘船夜游过。
“那便沾殿下的光了。”也罢,想来他忧心忠臣安危,总要问过才放心。且以他的为人,也断不会为难自己。
一叶小舟缓缓靠岸,苏行舟踏上船板,在舟中站稳后,回身向江敬月伸出了手。
忽一抬头看见江敬月略带惊讶的神色,解释道:“这般能稳当些。”
江敬月一只手微提衣摆,另一只手递给了他。
温热的触感自手心传来,他五指微屈,轻轻使力,耳垂却渐渐染了胭脂色。
二人在舟内坐下,案上摆了清茶鲜果,还有两样糕饼,看来是细心准备。
“昨日是我鲁莽又不辨是非,害你受伤,在此以茶代酒,先向你赔个不是。”苏行舟举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本想备上一壶好酒,可酒意浓厚,他怕再对眼前人时,会抑制不住向她倾诉相思苦与深深悔意,空惹她因自己的误解而伤心。
毕竟,冷言冷语犹在耳。
而治疗心伤最好的一帖药,不是为过去的误解找理由,而是当下此后,尽力弥补,不教意中人再度心寒。
“殿下严重了,只是些许擦伤罢了。”江敬月轻敛眼眸,微微思忖,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我相识了这么久,”苏行舟顿了顿,“不如以后别喊我殿下了,我也不用再称呼你大人,显得客套又啰嗦。”
“我表字子衡,正是‘被石兰兮带杜衡’[1]中的‘衡’字。”苏行舟斟了杯茶递给了她,又补了一句,“朝之他们都这么唤我。”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2],江敬月心内泛起涟漪,此句之中……有相思。
可既是宋公子等人都这么称呼,那倒也无碍。
可能是两岸逐水走的灯火太晃眼,她只觉思绪不宁,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喊了声:“子衡。”
苏行舟绽开笑颜,眉目俊朗,往日的冷清一扫而空。
他剥下橘子的外皮,放入靠近江敬月的那方小碟,抬起漆黑如墨的眼眸:“那我可以唤你‘敬月’吗?”
“单一个‘月’字我总觉得有些孤冷,‘敬月’二字最配你。”
江海敬月华,这原是父母对她的期盼,盼她此生性情豁达,不拘于时,有江海之心胸,得月华之皎洁,心有所念,不失自我。
她蓦地抬头,对上苏行舟的目光。
“好。”
水声潺潺,她却想起了七年前的宁州,救下春绾的那天,她曾遇到过一个头戴帏帽的人,三言两语,教她视为知音。只可惜那人不愿透露名讳,也没有再来找过她。
再之后天翻地覆,她一路搏杀,已没有了女儿心肠。
可相处数月,每每对上苏行舟眼中的热切与坦诚,每每想起他为义涉险地,她总会多些感慨。
入仕以来,她看到多少如何世宣一般的权贵肆意妄为,更深恨推姐姐死于党争的皇权,这让她本能地不喜苏行舟的出身。但如今回望,确是她存了偏见,他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拼一身有勇有谋,顶着天琛帝的猜忌,也要为义一搏。
她突然有些不敢再看苏行舟的面容,慌忙起身,快步走到了船头。
船桨拨起的水纹破开了满河月影与灯辉,隐隐水光流转在岸边的青石上。岸边与前行的小舟上也站了男男女女,远远瞧去,神情亲昵,很是般配。
她仰头望明月,可是明月并不能给她答案。
一束焰火倏然冲上天,绚丽夺目的火光霎时点亮了整个夜幕,把月光衬得更清寒了。
河道变窄,水流变急,船夫一个用力,船猛晃了一下。
脚下一颤,正要跌倒时,她落入了一个怀抱。
抬眼看去,苏行舟手臂微收,半揽着她,眼底倒映着她的面容和水上漂浮的河灯。
不知……有没有她方才放出的那一盏。
而他接得极稳,不知方才在她身后立了多久。
她扶着他的胳膊缓缓站好,微微平复呼吸,若无其事地去瞧天上的烟火。
“天上人间,流光溢彩,这……很美是吗?”她说烟火,说春夜美景。
“美得让人心醉。”他说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