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一路上想了很多事,虞影溯的那个问题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血脉产生了怀疑,但细想来却发现这一切都并非毫无征兆。他把以前自以为的特殊之处全部堆到了一起,发现他早该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类,无论是异于常人的体力还是恢复能力,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答案——他或许天生就和人类不同。
溪来寺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但就在此刻,虞影溯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俯身凑到塔尔耳边,轻声说:“这座城里有我的同类。”
这不算怪事,檀枫镇每年的11月都会迎来很多吸血鬼。
“几个?”塔尔问。
“三个,我认识他们,”虞影溯说,“布洛卡家的三兄弟,暗党成员。”
“他们能发现你吗?”
“离得太近会,但这个距离肯定不会,”虞影溯说,“我没有法力,但离得近了他们就能闻到我身上的味道。”
塔尔顿了顿,依他所言,既然血族是靠法力感知对方,那么在森林结界之外的虞影溯就会是个绝佳的突袭者。他拥有绝佳的格斗技巧,在森林里无人可及,但离开结界之后呢?
“如果对方只有一个,正面对上我能赢,”虞影溯说,“两个以上不行。”
“那就见机行事,”塔尔说,“超过两个就跑。”
虞影溯在距离围墙不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让塔尔独自前往溪来寺的后门,沿着一棵树爬上了墙檐。溪来寺某一个不起眼的墙角边有一把年岁已久的银匕首,那是他的第一把武器,来自他的老师兼唯一的同伴。
溪来寺的建筑物已经有一定年份了,瓦片松动是常有的事情,塔尔并不知道脚下什么时候会发出声音,只能尽可能地不留下痕迹。他和停留在不远处的虞影溯交换了眼神,从墙檐的边缘上了屋顶,但运气欠佳,第一步就中了奖。屋内因此传出了一阵骚动,那些声音惊慌又无措,显然不像是袭击者。
周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而就在他稳住身形准备揭起瓦片向屋内看时,一个声音却猛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人类?”
塔尔果断抽|出了箭,转身的瞬间箭矢便径直朝着对方的眼睛而去。血族的法术在他们身|体四周罩上了一层屏障,那支箭仅仅留下了片刻功夫就能修补完成的裂痕,连对方的发丝都没有碰到。
那个吸血鬼看着他,眼中的厌恶显而易见:“看来是个猎人。”
塔尔翻过了屋檐从屋顶上跳了下去,他前一秒还待着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打出了一个窟窿,布洛卡三兄弟的其中之一浮在空中,五指间泛出诡异的红光。溪来寺中地形复杂,但这对于吸血鬼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塔尔沿着墙角朝着后门的方向跑,直到从前走过的路被落石堵住才想起这里几个月前经历过一场地震。
没路了。
他不是没有对付过结界外的吸血鬼,但从未单枪匹马地面对他们。这里距离溪来寺的后门很近,布洛卡刚才的攻击必定会被他察觉,因此塔尔要做的只有拖延时间。
“我们大君看来也拖不住多少猎人,竟然让你们还有心思应付森林外的事情,”布洛卡的声音就在塔尔的头顶,他猛地拉紧了弓弦,但对方借着屋檐的遮挡藏在空中,“但你一个人能干什么?给我们加餐吗?”
箭矢穿过了瓦片朝着声音的源头而去,塔尔听见了一声啧嘴声,正准备借机离开死角找一个更宽阔的地方,一个身影转瞬间就出现在了正对面的屋檐上。
是虞影溯。
“布洛卡,”他说,“你准备跟我抢猎物?”
他的出现让布洛卡瞬间没了动作,后者看见他之后一愣,连忙问道:“首领把您都派来了吗?”
“他饿了,陪他来人类的城市找点吃的而已,”虞影溯说,“首领给你们兄弟布置了任务?”
“啊,是,”布洛卡笑了笑,“您应该知道具体的,就是上次会议说的那些。”
布洛卡的戒备没有消失,即使是虞影溯的出现也不能改变塔尔是个猎人的事实。布洛卡从屋顶上落回地面,看着塔尔从死角中跃上围墙,又被虞影溯带着重新落回了地面,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怪异。
“您倒是口味独特,”布洛卡说,“从前的宴会上没见您对猎人产生过兴趣,看来……这位有些独特之处。”
虞影溯没有否认,他接过了塔尔手里的弓,交换时特地将掌心附在他的手背上。冰冷的银刀贴上了他的皮肤,塔尔一顿,瞬间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和对方起正面冲突,溪来寺中如今只有布洛卡兄弟中的一个,而太大的动静很容易把另外两个也招惹来。
他们要速战速决。
塔尔毫不犹豫上交武器的动作让布洛卡有些相信他血仆的身份了,而虞影溯紧接着就顺手就搂着他的腰带进了自己怀里。
“别动,”虞影溯凑到塔尔耳旁,让头发挡住了布洛卡的视线,低声道,“弓在我左手,银刀破坏屏障,看准了放箭。”
纯银制品对与血族的法术有着绝对的压制作用,而布洛卡绝不会想到虞影溯能把这种东西藏在自己身上。
“乖,”虞影溯笑着抬起了头,他这个字是说给布洛卡听的,但塔尔却总觉得别有用心,“介绍一下,这位是布洛卡先生。”
塔尔皱了皱眉,很久之后才微微点头,说了一个冷硬至极的“你好”。
布洛卡指尖的红光始终都没有消失,他的戒备心仍在,但比起之前已经减轻了很多。虞影溯在暗党的地位可谓微妙至极,这些吸血鬼对他看似很尊敬,但实际上眼中的不屑早已满溢了出来。
“还是小殿下口味独特,”布洛卡鼓了鼓掌,“听说猎人的血有些特别好喝,小殿下觉得呢?”
“那可真是绝世美味,”虞影溯说,“他是我费尽心思才收服的小孩,所以……没有想要分享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布洛卡不怀好意的眼神依旧不加收敛,直白而下流。
“是在下冒犯了,小殿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布洛卡笑得漫不经心,“只是听说人类在床上的样子既无助又可怜,那时候的血可香了,不知道您尝过没有?”
“刚驯服,”虞影溯皱了皱眉,“总得循序渐进。”
“极品的猎物就是得宠着,”布洛卡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那间屋子,“我就比较可怜,这一屋子的破烂货里只有一个顺眼的小孩。不过劣质品也有劣质品的好处,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源源不断……这里最不缺劣质品。”
塔尔的呼吸一滞。
虞影溯感觉掌心下的温度逐渐升高,塔尔的头发无法挡住他的后颈,先前发烧时出现的黑色荆棘藤蔓从他的后背爬了上来,很快就遍布了他的后颈。布洛卡每说出一句话,这些花纹就会拥挤着向外蔓延,而就在即将爬到颈侧时,虞影溯抬手用掌心覆盖住了他的后颈。冰冷的银刀让塔尔猛地打了个激灵,咬着下唇强行把自己从失控的边缘扯了回来。
“您要一起尝试一下吗?就当是在下送的一份薄礼,”布洛卡指尖的红光熄灭了,“希望您不要拒绝。”
虞影溯不动声色的冷哼了一声,回道:“可我对他的味道上瘾,怎么办?”
他抚上了塔尔的下颌骨,后者被迫仰起头,颈侧的血管不住地跳动。他只觉得从尾椎骨蔓延上来的烫意随着虞影溯的动作逐渐消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把命脉展示给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下意识就抬手抓住了虞影溯的衣袖。
“您的猎物慌了,”布洛卡笑出了声,“要不要来参观一下我的粮仓?说不定也有和您口味的猎物呢。”
“荣幸之至。”
布洛卡转身的瞬间,虞影溯将银刀归还到了塔尔的掌心。他被虞影溯带着向前走,在布洛卡转过头的瞬间,抬手划开了他左胸前的法术屏障。
“你——”
布洛卡对塔尔的动作始料未及,却更加惊讶于塔尔身后的虞影溯。他看着那个小殿下悠闲地揣着手,看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笑意。
漆黑的弓近在咫尺,一支箭轻而易举地就穿越防线贯穿了他的心脏。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钉在了屋子的外墙,飞掷而来的银刀紧随其后划开了他的咽喉,彻底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
“你好像杀了很多人,”塔尔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一个用力卸下了他的下巴,“布洛卡……我在联盟通缉令上见过这个名字,你叫什么?贝克兰特·布洛卡?”
布洛卡猛地摇头,但这并没有任何用处。塔尔掌心里旋转着的那把刀下一刻就嵌进了他的牙槽,手腕一转,一颗獠牙应声落地。
模糊的哀嚎声从布洛卡的喉间溢了出来,他发不出声音,但塔尔知道自己必须快点动手。这里的血腥气太浓了,他的两个兄弟很快就回循着味道而来,没有时间了。
他身后的虞影溯没忍住去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突然觉得自己还挺幸运。他隐约间看见塔尔手边的黑色大弓闪了一下光,不知是阳光反射还是别的东西。
小银刀的效率实在太低了,塔尔在拔|出布洛卡的第二颗牙后将它放在了地上,而就在他往后腰伸手取银匕首的同一时间,濒死的布洛卡却突然伸手抓过银刀就往塔尔的腰侧捅去。
他没有闻到熟悉的血腥气,然而不过转瞬的功夫虞影溯的掌心已然没入了他的左胸。那颗心脏被生生捏碎,塔尔手中的银匕首寒光一闪,身首异处吸血鬼便瞬间失了色彩,成为了一团飞灰。
血族的消散就是如此,只要一阵微风,在这天地间便再也无迹可寻。
“你的侧腰,”虞影溯还半跪在地上,“没受伤?”
塔尔起身后退了两步,他正好站在了阳光里,手上触目惊心的血随着布洛卡的消散也化为尘埃,那双眼睛也因为阳光变得无比耀眼。
“那把刀从来不会伤到我,在任何人手里都一样,”他朝虞影溯摊开了手掌,“只来得及拔两颗。”
虞影溯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这个不会消失?”
“还可以换钱,联盟里有统一的标准,但在人类王国……应该能算是无价之宝了。”
“谢谢你没让我的牙变成钱,”虞影溯无奈地笑了,“这四颗獠牙没有再生能力,一旦损坏,对与血族而言就是致命的打击。”
吸血鬼的袭击对于溪来寺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生活在这里的人本就很难维持生计,如今更是鲜少有人再会问津。
塔尔蹲在屋子里小心又迅速地帮受困者们解开了身上的束缚,虞影溯站在屋外的阳光下,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回避,但却有些挪不动脚步。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们因为布洛卡的出现而恐惧血族,屋外的虞影溯也因此成了他们如今恐惧的源头,知道塔尔重新离开那间屋子走到他身边才稍有缓解。
“他不会接近你们,赶紧离开吧,”塔尔说,“最近晚上不要离开家里,这里至少还有两只吸血鬼。”
人们纷纷道着谢快步离开了昏暗的屋子,走到最后,偌大的溪来寺中除却塔尔和虞影溯,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庭岚,”塔尔看到他之后松了口气,“只有你了吗?”
这个孩子看上去又瘦又小,显然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那个吸血鬼昨天傍晚直接闯进了溪来寺,把所有人都关了起来。哥哥姐姐为了保护镇子里的居民主动跟着他走了,本来以为……他会放我们一马,但……”庭岚咬着牙,“塔尔,我根本……没有办法,一共死了四个人……我——。”
“他已经死了,”塔尔说,“你现在踩在他的尸体上。”
“那他是谁!”庭岚指着虞影溯,“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吸血鬼还——”
“我和你说过,不是所有吸血鬼都该死,”塔尔说,“你想进联盟,首先就要了解和吸血鬼相处的规则。”
“可——”
“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天生就该死,”塔尔沉声道,“我可以教你怎么杀吸血鬼,但在那之前扔掉你的偏见,嗜杀成性的猎人和通缉令上的吸血鬼有什么区别?”
庭岚紧紧咬着牙关,他找不出反驳的话,也不愿立刻承认自己的错。塔尔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紧绷着的肩膀,低声道:“你不信他可以信我,他有无数个可以对我动手的机会,但我还站在你面前。布洛卡的心脏是他捏碎的,他们并非都是恶鬼,森林里有很多这样的血族,你会见到的。”
塔尔的话让庭岚的戒备少了一半,他别扭地收起了手,过了很久开口问虞影溯:“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合约里说‘狩猎期的血族不能离开森林,进入王国更是违背合约的行为’。”
“合约,”虞影溯看向了塔尔,看见他微皱的眉间后还是没有说出真相,“我是个特殊情况,一般是人类当我们的血仆,但我现在……算是他的宠物。”
塔尔被噎在了原地,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庭岚也愣住了,他看了看虞影溯又看了看塔尔,勉勉强强信了这个说法。
“死了四个人,”塔尔清了清嗓子,问道,“在哪里?”
“往左走的,应该是在溪来寺前殿。”
塔尔本想带着庭岚一起,但想他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还不是猎人,还没有加入联盟,没必要在面对吸血鬼之后还要处理别人的尸体。庭岚从第一次见到塔尔时就励志成为一个猎人,那时的他才十二岁,被一个吸血鬼掐着脖子拖到了树上。他从未见过不杀|人的血族,或许是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吸血鬼就给他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痕,始终都对这个陌生的种族又惧又恨。
虞影溯的出现或许会让他有所改观,只是身为猎人,他们所接触的血族大多都恶贯满盈。但塔尔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收到过来自血族的帮助,那是他成为猎人的第二年,也是送给他银匕首的布雷尔·潘丧命的时候。
他记得那位女士姓费尔德里恩,但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但他并未想到庭岚会自己跟来。
前殿距离那件黑屋子并不远,庭岚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个高大的吸血鬼拍掉了塔尔头发上的粉尘。
“这把刀你拿着更合适,”虞影溯摊开掌心,“至少是个保险。”
塔尔伸出手去接,但对方却在他碰到刀柄的瞬间挪开了手。
“这把刀……和别的银刀不太一样,”虞影溯说,“不单纯是纯银,上面还附着着别的气息。”
“我不知道,兰克说这把刀当年和我一起到的古堡,”塔尔说,“可能是认主了。”
“认主的到会排斥别人的触碰,尤其是敌人,”虞影溯一把抓过塔尔的手腕,“更会抵抗对方想要伤害主人的行为。”
虞影溯拨开刀鞘在他的皮肤上快速地一划,然而刀刃接触到塔尔的皮肤时仿佛变钝了一般,分明是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而就在虞影溯准备再次一探究竟时,转角处的庭岚突然狂奔着冲了过来,他的手径直伸向了虞影溯手上的刀,但夺取没有成功,却被刀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突如其来的血腥味让虞影溯本能地掐住了庭岚的脖子,他周身的杀意太过明显,左耳上的牙印瞬间起效,剧烈的疼痛感直击大脑,让他指尖猛地一松。塔尔拽着庭岚把他护到了自己身后,下一秒就看见虞影溯浑身都失了力。他的后背猛地撞在墙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整个人逐渐蜷缩成一团。漂亮的五官因为彻骨的疼痛皱在了一起,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左耳,窒息了一般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很久都没能摆脱出来。
塔尔让庭岚推到墙角,自己蹲在了虞影溯身边用掌心触碰他的手背。预想之中的冰冷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堪比人类的体温。
他浑身都在发热。
“塔尔……”虞影溯哑着声,一只手拽住了塔尔衣服的下摆,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耳朵,“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