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越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他已经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十余年,如今选择逃离的理由必定比逃离本身更加值得关注。而更加蹊跷的是囚犯越狱的消息一传到门罗的耳中,他的第一反应并非前往追捕,反倒是悄声让尤里制住菲尼,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半步。
“距离两个小时还有十几分钟,醒了记得把事情都告诉我,”塔尔皱了皱眉,“每个细节。”
“一定,”虞影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觉得是谁越狱?”
谁的离开能让门罗首先想到的是不让他和菲尼见面?
“跟过去看看,”塔尔说,“如果是独角兽,那有可能是菲尼的家人。”
塔尔记得旷星说过独角兽只有两大家族,其中之一是如今的族长,而另外一个家族则在寻求自由一派离开大裂谷时失踪不见,至今没有踪迹。
“你是不是之前就觉得奇怪了,”虞影溯笑了笑,“不早说……”
“之前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一家的,”塔尔眯着眼睛盯着离去者奔跑的轨迹,“但现在确定了。”
门罗对待菲尼和尤里的态度相差太多,慈祥和严厉都太过露骨。他看着前者的神色像一个和善的前辈,而看向后者时又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长者。
尤里为了让菲尼离不开大广场,亲自上了台说要和他切磋。他说武斗祭的中断会导致多虑之人的恐慌,于是必须要有人上台镇住场子。菲尼欣然答应,原本他就只是个守结界的,囚犯什么时候越狱为什么越狱和他没什么关系。
独角兽之间的交手总是带着独有的韵味,他们宛如两个马上骑士,果决之中总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优雅。菲尼和尤里其实关系并不算僵硬,这片大裂谷里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独角兽只有对方,各自的目标又从来都没有重合过,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也不会产生纠纷。
塔尔站在屋顶看了半晌,见虞影溯不知何时就已经往东南方离开了,自己也顺着屋檐落了地。他手里的灾祸在落地的那一刻便开始发出嗡鸣,无论如何都不肯安静下来。
“吵死了,”塔尔简直没辙,“真想扔了。”
灾祸愣了两秒,但塔尔还没喘口气,就又叫得更响了。
好在不受控的睡眠也不会受这东西发出的噪音影响,塔尔刚把卷轴摊开还没半小时就一头栽在了长椅上。而他闭眼之后仅仅一瞬,灾祸便安静了。
他从塔尔手里挣脱了出来,一张黑色大弓悬在空中,闪着幽光的花纹在弓臂上流转。而后一滴黑色的黏液从弓臂上坠落,悬浮在半空的灾祸宛如融化一般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流动液体。花纹被彻底包裹在内,密不透风的外层缓慢裹成了一个球形,没有丝毫反光。
灾祸似是在半空看了塔尔一会儿,没过多久就直接从半开的琉璃窗飞了出去。漆黑的球体完美地复制了周围的风景,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一干二净,即使是羽画和君煌都不曾察觉。
他去了东南方,追着虞影溯离开的脚步一路寻到了乌蒙镇的边境。这里紧挨着周围的森林,结界导致的视觉错位让原本通透的森林看着像是禁地。而虞影溯站在枝杈上,面前是一个污垢满身的老年独角兽。
灾祸不再收敛自己的气息,它直接冲到了虞影溯身边。圆球变回了漆黑,如此吞噬光的色彩在一片碧绿中格外瞩目。
“灾祸?”虞影溯觉得奇怪,轻声问,“他睡了?”
灾祸伸出了一根触须,像是点头一样上下摆动了几次。
越狱者名叫乌鲁尔达,他像是一个茫然的迷路者,站在森林的结界中寻不到方向,身上腐朽的气息蜿蜒在层叠的树干之间,如同意识残存的尸体。乌鲁尔达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找不到记忆里的道路,周围的密林封死了他的脚步,而唯一有路的方向则传来了守卫的脚步声。
越狱者离开了囚笼,却依旧无处可逃。
守卫赶到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乌鲁尔达抵抗无力,但他的眼神却在说他没有放弃。虞影溯留了个心眼,乌鲁尔达被带去了地牢里,按照守卫离开和牢门的响动判断,大概距离入口百米左右。
乌鲁尔达的突然逃离让这里增加了整整两倍的守卫,地牢的入口被层层叠叠包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好一会儿,灾祸嗡嗡地叫了两声。
“你跑来干什么?”虞影溯问灾祸。
灾祸左右摆了摆,从一个圆球变成了圆形的平面,而后骤然闪出的一个画面让虞影溯差点把它一巴掌按在地上。
那是一日前他们在君煌家里一片雾气缭绕的浴室中拥吻的场景。
灾祸只放了几秒就把自己再次团成了一个球,但尽管如此,虞影溯依旧半天才缓过神,他满脸的不可置信,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这家伙是不是把全程都记下来了?
灾祸叫了两声,再次把自己拍扁。
“等等,等等,”虞影溯赶忙阻止它,“你能记录?”
灾祸伸出触须点了点头。
虞影溯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
“全部都?”
灾祸又点了点头。
怪不得灾祸会在这个时间离开塔尔身边跑到他这里来,塔尔要是知道灾祸记录下了他们亲热的全程,怕是会当场把这东西给掰碎……但虞影溯不会,虞影溯甚至特别想看。
“你还挺聪明啊?”虞影溯拽着灾祸的一角,“打定主意我不收拾你?”
灾祸原地转了个圈,还蹭了蹭虞影溯的手指,像是在撒娇。他本意并不在此,但塔尔的法力每天都在暴增,灾祸在他身边必不可免地被“波及”。她从未如同这段时间一样汲取着力量,因此除了原有的那些能力,也生出了些新的。
“你可千万别和他说你记了这个,不然谁都救不了你,”虞影溯弹了他一下,“你这能力倒是对他挺好。”
灾祸顿了顿,发出了一声上挑的鸣响以示疑惑。
“我那小主人现在一天就醒两个小时,讲述总会有些偏差,不如让他自己看见,”虞影溯笑了笑,“你这个有声音吗?”
灾祸放了一段塔尔的声音,证明了自己。
虞影溯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他扶着树干坐了下来,对着灾祸招了招手。
“快点,”他说,“放一遍我看看。”
灾祸最终屈服于虞影溯的威逼利诱,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森林里放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整段影像。灾祸似乎并不在意他放出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虞影溯起初以为他只是不懂,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更接近“不屑”。
他们沿着乌鲁尔达之前行走的路线再次回到了道路堵死的密林,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身影。羽画站在地面上收敛着周身的气息,仿佛与森林融为一体。
“这个方向是原本去旧宫的路,”羽画见虞影溯来了,也没瞒着,“涅亚应该有很多东西都在旧宫。”
“塔尔呢?”
羽画简直无语:“龙哥看着他,还能丢了不成?”
“谁知道,”虞影溯笑了一声,“旧宫是什么地方?”
旧宫从前并不叫旧宫,而是叫作茶风殿。那原本是独角兽一族的宫殿,后来独角兽没落,茶风殿也因岁月渐渐破败腐朽。
“这里以前也不叫乌蒙,从刚才那条路出来到旧宫的边缘都被称作茶风,”羽画说着,伸手朝密林里探,“你们其实是来找箱子的吧?”
“是,”虞影溯答道,“箱子在旧宫?”
森林的大多数肉眼可见的场景都是幻象,羽画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树干。她缓慢地踏出了一步,最后整个手臂都没入了树干之中。
“涅亚的东西一部分在他从前住的家里,还有一部分散落在旧宫的各个角落,”羽画抽回了手,“他家外面有个结界,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进去过,但大概的方位我能知道。”
“要塔尔自己来?”虞影溯皱了皱眉,“大裂谷的结界是幻术结界?”
“一部分,”羽画没有否认,“这里是,但别的很多地方都不是。他搞出来的东西太复杂,琅轩都没学明白更何况我。”
“图纸上没标?”
“我也看不着啊,”羽画耸了耸肩,“行了,我去找找地方,你不赶紧回去照顾你的睡美人吗?”
虞影溯失笑:“你这都什么称呼……”
“你知道是谁不就完了,”羽画笑道,“哦对,这几天我都不在,芙兰那小家伙寄养在橙橙家了,有空记得去看一眼。”
羽画说完就一脚踏进了幻境,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密林之中。虞影溯在她离开后片刻试着伸手触碰,但摸到的却是树干原本的质感。方才出现的幻境彻底消失,但虞影溯有种直觉,旧宫里藏着的东西不仅对他们重要,也同样对羽画重要。
比如那个位于罗莱斯的结界。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了从地牢里传出来的歌声。乌鲁尔达被岁月侵蚀的嗓子浑浊而沧桑,沉得宛如黑夜里幽冥的低语。那是一首虞影溯从未听过的歌,曲调在他低沉的吟诵中依旧鲜明可辨,竟然与《生息》竟然有着相似的神韵。
那是古老的兽人语,虞影溯听不懂内容,却在沉吟之中听出了对阳光的向往。他忘不掉乌鲁尔达方才的眼神,年迈的独角兽望着天空,似是被斑驳的树影洗礼,就连身上的污垢都挡不住那种豁然。
虞影溯心想,或许这是首属于自由者的歌。
武斗祭持续一周,塔尔明显感觉自己清醒的时间不够用了。灾祸的影像记录是个好东西,但这家伙现在还没进化出快进功能,导致塔尔必须要一边看卷轴一边过影像。
虞影溯也是无奈,他们连干点什么事情的时间都没了,因为塔尔全身心地扑进了涅亚的卷轴里。他能做的也就在乌蒙圣堂的穹顶之下搂着塔尔让他坐进自己怀里,但即便如此,无情的小魔法师依旧只在他身上放了很少的一点注意力。
“亲爱的,你一天就这么两个小时醒着,”虞影溯把下巴搁在塔尔肩上,“看看我?”
“看着呢,”塔尔盯着特拉古欧森林结界的图纸说,“听说过色令智昏吗?”
“我一天就这么两个小时,”他叹气,“看出点什么?”
“嗯,我在记,”塔尔说,“森林结界北部的边缘一直到了深渊海,那地方终年冰冻,照理说如果结界中心在石殿,不应该往北部有这么广的覆盖范围。”
塔尔觉得森林结界的中心点不止一个。
“魔族结界的稳定点有四个,分别在法特里柯山脉的四座高峰上。就连灵池的树状结界也有一个偏中心位的稳定点……森林结界没理由把石殿这么偏的一个地方作为阵眼,”塔尔说着,翻出了罗莱斯的那张图纸,指着纸上的小阵说,“还有这个,可能在你身上。”
虞影溯并不知道塔尔是怎么看懂的这些图,错综复杂的弯曲线条既像是无意间画出的草稿,又像是刻意描摹的轮廓。
“确定?”虞影溯问,“羽画之前也说我的法力是被封了起来,难道就是这个结界?”
“罗莱斯的那个结界是不稳定的,没有中心点,”塔尔顿了顿,“你记得加利百特古堡的布局吗?”
“记得,一会儿给你画出来,”虞影溯说,“明天再说这个,森林结界还有一个稳定点在哪里?”
“依照布局来看很有可能在蒙蒂尔家,”塔尔指了个点,“还有一个……可能在空中滞桥的东面。”
“三个?”
“至少,”塔尔打了个哈欠,“之前你去的那个树桩应该是空中滞桥倒塌之前的树干,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有个很强的东西压在我头上,还有两个名字,弗洛·蒙蒂尔和卡佩尔修,”虞影溯说,“和你那天在琳琅天城东郊和乌蒙圣堂里给我的感觉有点像,类似于威压。”
“八九不离十,”塔尔用手里的笔点了点,“但我不确定这里有没有稳定点。”
联盟即使如今已经在法尔伽鲁姆中心站稳了脚跟,但依旧有很大一部分重心留在特拉古欧森林。且不说大长老是怎么想的,光是联盟里那些别的长老有很多就不愿意离开。四大家族的根基也留存在森林之中,罗兰家族即使在琳琅天城称了帝,也依旧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不急,你总得等身体好了再和他们算账,”虞影溯吻了他后脑的头发,“我也一样。”
“不会来不及吗,”塔尔低声道,“他在法尔伽鲁姆的根基未稳,现在有的是好机会但我却抓不住。法尔伽鲁姆承认一个人的具体机制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如果大长老得到了天空树的庇佑,那一切就都晚了。”
“君弦也是被法尔伽鲁姆认同的人,你看她稳吗?”虞影溯搂住了塔尔的肩,“这些事情都不绝对,有多少人马失前蹄死在了终点线前,你也不知道。”
安慰的话语总有千般姿态,但塔尔知道虞影溯从来都不会说这么多没用的废话,君弦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但同样是原本的人类皇族,君朗在世时联盟却没有动手。所有人都会挑软柿子捏,包括大长老,包括他塔尔·斯图莱特。
塔尔向后靠,他把自己窝在了虞影溯的怀里。体格的差异让这个姿势中的虞影溯看上去颇有气势,他几乎把塔尔整个人裹在了身前,覆盖感尤其强烈。
“想通了?”虞影溯知道塔尔没有钻牛角尖的习惯,他们都不是那种会被一条路堵死的人。
“他总有弱点,”塔尔的手指敲了敲卷轴的纸张,“内、外,联盟内部不可能全盘听他指挥,比如追羽信里说的二长老阿莱西娅。”
虞影溯之前就把玄逐归的来信给了他,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塔尔手中笔的尖端从石殿缓慢挪向了罗兰家。
“既然阿莱西娅和大长老迟早有一天会撕破脸,那火上浇油不是我们的强项吗?”塔尔笑了笑,“月眠城现在成了他们的中心,西凉川和琳琅天城直接接壤,涵山城的争端必不可免。”
“所以?”
“所以我要写封信,”塔尔的笔尖戳了戳纸面,“送去琳琅天城。”
他想要保住西凉川。
“大长老喜欢玩计谋,那就让他玩个痛快,”塔尔扔了笔,“这封信并非要让大长老打消攻打西凉川的意图,它要达到的不过只有一点,让他多想。”
“多疑者的困扰,”虞影溯了然,“你要让他不知道你最终的目的。”
“因为我的目的可以有很多,毁灭联盟、掌权联盟、掌权法尔伽鲁姆、为我父亲报仇、或者为索萨家以及我父亲报仇,每一种的做法都可以不一样,”塔尔十指的指腹贴合在了一起,拇指抵着额头,“我要他混乱,混乱中最容易出错。”
“多疑者就是这点可悲,所有人都会是他的朋友,所有人也都会是他的敌人,”虞影溯捂住了塔尔的眼睛,“他不会意识到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塔尔叹了口气,他闭着眼睛再次打了个哈欠,突然觉得后背的温度变得有些暖意。虞影溯搂着他时会不自觉地沾上他的体温,像是冷血动物到了初春的阳光下。
“明天写?”虞影溯问,“时间快到了。”
“不够用,”塔尔闷声道,“我每次都想了一半,就……”
他忽地没了声音,抵在眉心的拇指随着双手落下,像是一滴落入碗中的水珠,不消片刻就能身不由己地归于平静。
虞影溯低头吻了他的发顶,说了一声晚安。
但塔尔睡了,乌蒙圣堂的门却被打开了。五日未见的羽画带着一身的尘土出现在了穹顶之下,手里是一本古旧的本子,附着绛红色的皮质封面。
“我找到了结界缝隙,涅亚以前的住处,还有旧宫。旧宫每个月15号开启,现在进不去,”羽画递给了虞影溯,“本子是我在他房子的结界外发现的,藏在一个很小的洞里,被石头压着……这就是涅亚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