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有段时间没见到日向宁次了。
准确的说,自从把这孩子带回来以后,她就再没见过。
要做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哪有时间关注这只已经拐到手的白眼猫猫呢?
见正式见面之前,她就已经透过入内雀的眼睛,陆续观察了月余,给她的印象很不错。
面容清秀的少年,天赋卓绝,性情沉稳,举止有大家风度,气质却偏沉郁,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种看破世事的虚无,和愤世嫉俗的冷漠。
像是困在滂沱大雨里,被淋得湿漉漉的猫,毛茸茸的尾巴耷拉着,如果你靠近,立刻竖起耳朵,长毛嘭得炸起甩掉一身水珠,用浅色猫瞳戒备地注视你,判断是要转身就跑还是暴起攻击。
乍一看气势凌厉冷傲,但轻易不会亮出尖爪,而注视着猫猫的人,心却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
她并不讨厌猫这种生物,而且成功诱拐一只漂亮猫猫,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如果平静的湖面下深藏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那就不要让炽烈岩浆被时间一点点消磨。
趁沸腾时,让火山喷发。
护士推着移动车进了实验室,车轮转动的声音拉回了雪的思绪,把手术刀搭在器械架上,她慢悠悠地往外走,随口问道。
“宁次?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而少年没有说话,面庞平静柔和,视线就这么跟着她移动,那纯白的眼瞳,是镶嵌在王冠上的白玉,映着一张朔气寒凛的少女面孔。
他站得端正,脊背笔直,遵循着曾被家族严格教导过的礼仪,脚尖却倾斜过去,不自觉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雪细细蹙眉,脚步声轻缓,狐疑问道。
“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女孩子比他大两岁,自然也更高一些,她走近时,宁次微微扬起了头,颈后的头发划过脖子,带来一阵痒意。
黑裙整洁,妆发得体,脱掉手套后手指也是干干净净,充斥着血腥味、福尔马林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陡然混进一缕药草味,还有点清淡的冷香,和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质相得益彰。
如果她的左眼下没有那么一小缕血痕的话,很容易误认为以为她刚刚和医生们进行了严谨肃穆的讨论会。
驻足在这份清冷感之前,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像是回到了那个晚上,月光铺满了阔叶林,她一步步走向他,言辞犀利而蛊惑,摆条件说立场,三言两语便能轻易迷昏任何人的心窍。
天知道,他对日向宗家积怨日深,可也从没考虑过叛逃木叶,那不仅意味着彻底与日向一族撕破脸,还要面临忍村的追捕。
一旦被擒,生不如死。
笼中鸟发动时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头皮,在大脑中肆意绞刺,伤不见血,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是经历过一次便绝不想重蹈的痛苦。
不将事情做绝,他心里尤其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人的命运生来注定,谁都无可奈何,最起码自己身边还有师长朋友为伴。
若是将一切都打破,那真是想再继续维持平静假象也完了!
但假象总归是假象,看似平静,实则煎熬,倒不如早些破除。
雪并不清楚宁次心中念头转动,只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呆愣愣的,于是路过他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唤道:“宁次?”
清凌凌的目光从身上掠过,他身体细微地向前倾斜一些,拉近了距离后,少女左眼下的血痕尤为明显。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丽之下,生灵被震慑、被绞杀、被拆解,洁白无瑕的冰雪染了些许污秽,血色如星点。
圣洁而邪恶。
攥得泛白的手指缓缓松开,鬼使神差般,宁次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帕,轻轻擦了擦她的脸。
而夹在手指中间的帕子在下一刻被接过,指节触接的一瞬间,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隔得太近了。
近到他都能看见女孩子微眯眼眸时,轻颤的眼睫毛和眼中流转的冰蓝色波光。
他很快回过神,慌忙转移了视线,半转身让开道路,干巴巴找补。
“是沾了点血。”
他轻呼一口气,用了这段时间听到最多的称呼。
“姬君。”
“我不是说过嘛,叫我名字就可以。”
雪沉眉看着退后一步状似无意的少年,微微颔首致意,虽然他的语气和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差不多,但她敏锐注意到他的耳尖一片通红。
怎么奇奇怪怪的?
是不是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了?
刚到一个新环境,工作和训练都很紧,情绪不太稳定也能理解。
再说了,忍者嘛,哪有精神正常的,忙完这阵给他放个假好了。
思虑片刻之后,她眉尾轻抬,把手帕塞进少年的外袍口袋,从对方身边侧身而过,然后示意他跟上来。
“好的。”
宁次暗地里掐紧自己的手心,亦步亦趋跟上去,实验室外的区域不再密布着无影灯,前方是森冷漆白的长廊,明亮的灯光似乎都照不开前方的阴影。
“……雪。”
闻言,雪侧过头,温和地对宁次笑了笑,纯白色的长发用黑色的丝绸缎带高高扎起,划过轻快的弧度。
“这么晚才过来,很忙吗?”
给宁次的通知应该是已经研究出解除咒印的术法,这几天有时间的话到医院一趟,但大晚上过来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情报部队的工作有这么多吗?
……嘶,好像还真有。
往五大国安插的间谍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传递信息,而且最近她准备对雨之国内部势力下手,要收集整理的情报事务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人员还是缺乏啊,但雨隐村刚刚起步,培养忍者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考虑到隐蔽性,从外界招人也要慎之又慎。
“还好。”宁次停顿了一下,他看见她笑,嘴角也本能牵扯起来回应她,“忙一点并不是坏事。”
确实。
雪默默赞同这个说法,她就一直都很忙。
就连之前承诺过的解咒术,也是从一周前才有时间着手研究的。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观察宁次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接下来对他的安排,能力、实力、忠诚,都需要考察。
如果是没有用的废物,或者摇摆不定的蠢货,不值得浪费心力,直接处理掉算了。
还好,根据报告来看,宁次算是通过了考察,那自然应该得到奖励,比如,他心心念念的解咒之法。
这件事并不棘手,笼中鸟不过B级忍术,破解也不难。有实验体,还有大蛇丸赞助的研究资料,很快就有了头绪。
唯一有些棘手的是,这术过于阴毒,而且还牵连着视神经,一旦印上便减损视力,这种作用于眼珠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不过没关系,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她,非专业医师有特殊的医疗技巧。
“来,这边。”
雪点头示意他过来,两人在标着“Ⅰ型生物实验室”的门牌前停下,指纹解锁后,门自动向左滑动开启。
当看到隔间内的器械设备时,宁次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间实验室空间很大,作为一间生物实验室来说,设备算得上相当齐全,宁次环顾四周,勉强能辨认出一些只在书册上见过的实验器材。
心电监护仪、超净工作台、恒温培养箱、生物安全柜、可控同步呼吸机这些基础设备自不必提,进阶的脑电波检测仪、蛋白质检测装置、细胞合成装置、DNA合成装置等等也是一应俱全。
更有许多他完全认不出的特殊装置,错落有致陈列其中。
“把外套脱了,坐那。”
雪指向诸多装置中心的手术床,淡蓝的蔻丹衬得手指愈发白皙纤细,见人顺从地走过去,她便转过身,在一旁摆放着大量试管烧杯的实验台前站定,从恒温柜里取出各种材料。
宁次不自然地解开火云袍的扣子,露出里面贴身的作战服,顿了顿,又抬手脱掉额头的护额,一起叠放在旁边。
坐在手术床沿,他紧抿着唇,声音很轻很轻。
“笼中鸟,真的能解开吗?”
“我不是质疑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难以置信,是吗?”
雪正将桌上摆着的数种溶液勾兑提纯,依次倒入一个粗试管内,借助仪器稳定试管内的溶液变化,她手上的动作未停,和语气一样平稳。
“你右手边柜子上那个卷轴,就是解术,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自己研究一下,比较考验精神能量的运用。”
“解咒其实不难。所谓笼中鸟一旦打上,直至死亡才会消失的说法,不过是一般人解决不了,而有能力的人不愿意为此费心罢了。”
大部分分家人自己都认命了,其他人事不关己,沾手还会平白得罪木叶大族,自然视而不见。
宁次把卷轴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一笑。
他原本是抿着嘴角的,这一笑使原本沉静的表情迅速变得鲜活起来。
他问:“这个术有名字吗?”
雪摇了摇头:“没有。既然是送你的,你自己起吧。”
宁次思索一会,缓缓开口。
“吾乃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言屣网之羁绊也。”
“就叫‘青霄’,如何?”
“很好啊。”
雪并不在意这术叫什么,送出去的小礼物而已,她随口挑起另一件事。
“笼中鸟对眼球的损失无法完全修复,我准备给你换个眼睛,你觉得怎么样?”
宁次一愣。
说实在的,他觉得不太行。
换谁的?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是他那好大伯的。
宗家家主,血脉纯净,毫无损伤,确乎是一双堪称完美的白眼。
他迟疑道:“我觉得……有点嫌弃。”
“哦,那你忍忍。”
咕噜噜~
一串气泡从试管内升腾,代表着溶液初步配置完成,雪把试管放进检测装置中静置,稍稍回头,以一种近乎冷漠的语调叙述,不容反驳。
“你现在的眼睛缺陷太大了,解咒并换眼之后,你会得到无死角视野和超远程视力,那才是真正完美的白眼。”
宁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孩子纤细的背影,高高扎起的马尾轻轻摇晃着,灯光照得白发熠熠生辉,像黑夜尽头永不坠落的星辰。
“无论是人还是事物,您只需要完美的东西,是吗?”
“是呀,那你要怎么选呢?”
雪笑得漫不经心,语气轻快,似乎并不在意。
骗人的。
宁次抬手触碰着额头的封印,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根本没有想征询自己的意见。
他刚才打开卷轴粗略看了一眼,咒印解术并不需要药剂辅助。
眼前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然而她身上却存在一种很微妙的气质,冷冽又柔和,体贴又恶劣,非常矛盾。
宁次吹了吹挡在眼前的碎发,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更像一个十三四岁的青涩少年,嘴上说的却不是诸如“换”或者是“不换”。
他说:“如您所愿。”
无关交易,无关立场,既然把他带回来了,就要负责到底啊,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他会更有用的,那么,可不可以多注视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