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是在江起舞家中醒来的。
她记得这个房间。
上次带着江起舞去了思无邪,对她半坦白半编造地说了一些事,然后两人关系急转直下,那时,她便让她住在了这间房。
既然她出现在了这儿,那么江起舞……
撑着仍旧有些无力的身子,祝余从床上爬起来,满屋子去寻江起舞。
最后在客厅外的阳台找到了她。
客厅开了灯,但阳台没有,仅仅借着月光照明,显得有些昏暗。
江起舞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衣衫滑落,露出半边肩膀,背影很是单薄,似乎比祝余记忆中的,更瘦了一些。
并没有走近,也没有喊她。
不知为何,祝余居然怯了,就这么默默看了许久,直到见着她身周缭绕起了烟雾。
她竟然是在抽烟。
而且,随着她弹落烟灰的动作,祝余发现,阳台护栏上竟还站着几罐酒。
她正将烟灰弹落至其中一个易拉罐中,技巧可以称得上是娴熟。
犹如被什么在心上狠狠挠了一下,祝余觉得很不是滋味。
江起舞,原本是不会抽烟的。
之前被她撞见自己夜半抽烟,那时她要学,她没教她,可是……
祝余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8月14日晚间九点多,算算日子,从她昏迷到现在,大概也就五天时间,五天,她竟已自己学会了。
她一定是看见那些了吧。
还好,她还活着。
但是这五天,她是怎样过来的呢?
“江起舞。”祝余终于喊了她一声。
被喊的人几乎是立即转过身来的,在昏暗的月光下,祝余看不清她的脸。
“祝余,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语气从惊喜转向哽咽。
她急冲冲迈起步子,似要走进客厅,祝余猜测,她要来抱她了,然后她们俩先相拥着哭上一会儿。
但她很快又顿住了,就在客厅与阳台的分界线,在光与暗的交汇处,她停在那儿,把拿着烟的那只手往身后藏,同时微微往左移了点,恰好挡住护栏上的几罐酒。
像做了坏事被逮住一样。
明明是准备哭的,但因江起舞的这一举动,祝余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因为,这样的场景很生活化,仿佛她们俩只是在简单地过着生活,她只是凑巧抓住了年纪还小,有些叛逆的恋人,在做着不太益于身心健康的事。
因为,她想一直和她过着这样简单的生活,她偶尔尝试些不益于身心健康的事,她因此多念叨她几句,或许再吵上几次架,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波澜。
但是,这样的生活好像离她们很远。
有些骇浪,已经起了。
祝余朝江起舞走过去,把她拉进光里。
她见不得黑暗笼在她身上,哪怕只有一半。
她见证过江起舞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江起舞,从来都不属于黑暗。
她是世上最好的。
即便她已经走到眼前了,江起舞仍执拗地藏着那只手。
祝余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我都已经看见啦,这回在大晚上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被看了半天都没发现的人,你说是谁啊?”
江起舞这才伸出手:“嗯……是我。”
接过那支刚燃了没多久的烟,祝余走到阳台,去之前勒令江起舞站在原处不许动,然后把那支烟丢进易拉罐中,收起三个罐子,又回到客厅,对着江起舞晃了晃它们。
意思是,都空了,你喝完了,这样一点都不好。
江起舞却没理她的无声批评,突然一手搂上她的腰,一手放在她的肩上,紧紧抱住了她。
她预期的拥抱来了。
但又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因为中间隔了个小插曲。
江起舞开始不停地说着问句,像是有一箩筐的问题。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还好你醒了,祝余,我好担心你,我好怕我会一语成谶,真的拉着你一起死了。”
“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需要去医院看看吗?”
“要不要现在就去?”
这么多问题,叫她怎么回答?还有……
祝余带着哭腔,不满道:“你怎么这样啊?刚才不来抱我,偏偏要现在。”
她两只手都拿着啤酒罐,这要怎么回抱她?挑在这个时机,也太不公平了些,害她只能愣愣地接受这个拥抱。
不过,身体与身体贴在一起,她仍然可以感受到,江起舞是真的瘦了,还有,刚才也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有不少红血丝,眼下也是一圈乌黑。
“江起舞,你这几天照顾好你自己了吗,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
“噢。”江起舞松开她,又问道,“你饿不饿?睡了好几天,想吃点什么吗?”
祝余盯着她不作声,好一阵才说:“你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吗?”
江起舞竟相当理直气壮,唔了一声:“那,你也没回答我的呀,明明是我先问的——我都是跟你学的,包括……在阳台,不开灯,又喝酒,又抽烟。”
这一条条对起来,还真是和在来月镇时她被撞见的那次,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就连环境都要复刻了。
祝余:“……”
好吧,是她,都是她先的,是她做了很不好的表率。
“但你干嘛要跟我学这些,不能学点好的吗?”
江起舞笑了笑,答道:“没办法,我总是想向你靠近,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所以,你要是不想让我学坏,就只能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了。”
“不然,你有多坏,我就会变得多坏。”
祝余正要说点什么,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尴尬非常。
气氛凝住了几秒。
“啊,你看吧。”江起舞坏笑着打破短暂的沉默,同时抬手摸上她的耳朵。
祝余知道,大概是因为她的耳朵红了,因为她感受到那里正在微微发热。
但是,看见就看见了,怎么还非要上手呢?
江起舞:“你刚才应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的,明明就是饿了,还不愿意回答我,想吃什么?”
想了想,祝余回答:“你这几天吃些什么,我就想吃什么。”
江起舞显而易见愣住了,然后居然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最后郑重其事地问道:“你确定吗?”
“嗯。”
没有任何迟疑,她就想知道,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怎么能一下瘦了这么多。
一分钟后,祝余知道了原因。
在精神层面之外,应该还有个因素“功不可没”,那就是江起舞并没有那么优秀的厨艺。
在简单洗漱过后,原想帮忙打个下手,但江起舞递给她一个满是怀疑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虽然不怎么样,但你应该更差,然后就把她给按在了开放式厨房对面的餐桌前。
“这几天,怎么会想要自己做饭?”
看着江起舞笨拙但严谨地按照手机上不知从哪儿搜寻来的菜谱,又是切菜,又是煎鸡蛋的,还调起了底料,加了些西红柿,香菜,还有不知是盐还是糖的东西,以及不知是醋还是酱油的东西,然后又将面条丢进锅里。
见她稍稍清闲了一些,好像把大部分工作做完了,好像是可以分心了,祝余才开口问她。
“你一个人躺在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我难道还有心思出去吃饭吗?”江起舞回答。
祝余又问:“那外卖呢?”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江起舞默了默,终于老实了一些,边收拾厨房边回答:“就……不太想和人接触,害怕自己万一又失控了,又做出什么事来。”
“还有,手忙脚乱地应对柴米油盐,会让我有一段时间,误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过着普通的生活,暂时忘记那些……不是很好的事。”
“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吧。”
祝余问她:“在我晕过去后,你看到了一些东西,对吗?”
愧疚与心疼交织在一起,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即便早已知道答案。
不过江起舞没有回答,而是收起了低落,扬起声音,说道:“啊,面差不多煮好了,祝余,快去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清汤面被摆上了餐桌。
为什么只有一碗?
祝余:“你不和我一起吃吗?”
江起舞:“这都快十点了,我当然早就吃过了。”
祝余:“真的?”
说实话,这碗面卖相很不错,闻着也很诱人,这么看来,并不能把瘦了的锅丢到厨艺身上,所以,只能是江起舞不想吃。
“你这几天,光练厨艺了,但是却不好好吃饭,是吗?”
江起舞垂眼说道:“因为没有食欲。”
祝余央求她:“那能不能陪我吃呢?我喜欢和你一起吃饭,我分一些给你吧。”
说罢便要去拿新的碗筷。
“诶,等等。”江起舞叫住她,见她脸色变了,又很快补充道,“不是不陪你吃的意思,是不用把你这碗分给我,因为锅里还有呢,因为我……还不太把握得准分量,所以本来就多煮了一些。”
于是两人面对面,一起吃起了面。
处在这样的场景中,祝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上次这样,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其实也没几天,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事。
她要求江起舞,她吃多少,她就得陪多少,慢慢地,两人便把一锅面都给解决了——嗯,分量把握得确实很不准,得消化好一阵了。
不过,她亲手做的,她很喜欢。
在吃面的过程中,聊的只是一些柴米油盐的话题。
例如,这面江起舞学了多久,第一次做得如何,啊,第一次还是夹生的,看来进步很大嘛,很有做饭天赋。
又例如,刚才她在面汤底料里加的究竟是糖还是盐,是酱油还是醋,哦,原来是生抽,然后又进一步延伸到了如果常年做饭,一瓶生抽大概可以用多久……
确实如江起舞所言,谈起这些时,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但回到现实的那刻,又是很深的惆怅。
一起收拾好厨房,清洗好餐具后,江起舞旧题重问,她也是个非要得到答案的。
“祝余,你认真告诉我,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了,真的,你可以放心,我没事的。”
江起舞又说:“好,那……你想知道,在你昏睡期间,我都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知道了很多事,也想了很多事,你想要我告诉你吗?”
祝余点头:“我想的。”
其中有她知道的,比如那空位里藏着的壁画,也有她不知道的,比如那道突然响起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到底来自于谁,又比如,江起舞现在会怎么想,以后会如何做。
江起舞:“好,但是,不久前我对你说了,你得以身作则,对吗?”
“我觉得,我们互相欺骗的阶段是时候该结束了,在万物生里,你晕过去的时候,当时我以为……以为你就那么死了,那时候,我很后悔。”
“谁都不知道意外会在哪一天来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想和你做个约定,我们彼此坦诚好吗?”
“和上次一样,就在思无邪里,你对我坦诚,我也对你坦诚,不过得你先,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就得先拿你的做交换,你愿意吗?”
祝余自然还是点头:“我愿意的。”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不愿意的理由了。
“但是,为什么还是在思无邪里,经过上次,你不讨厌那里吗?”
江起舞回答:“这名字很好啊,思无邪,真诚的情感。我也想和你有不掺其它杂质的情感,而且我对你,就是从那里开始,在爱之外,又掺了些其它杂质的,那就再去一次。”
“在思无邪里,让我丢掉所有怀疑,所有害怕,把我对你最干净的爱找回来。”
“而你,也要正式给我那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