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县衙前头起了喧闹声。
姜姮又是被吵醒的。
训练有素的宫人入屋伺候,调芙蓉露的,温茶饮的,开窗理香炉的……各司其职,皆是轻手轻脚。
这一份安宁有序,是姜姮自幼习惯的,如果没有那道嚎叫声。
“殿下。”两位妩媚宫人翩翩上前,一人持葵花镜,一人捧梳妆匣。
姜姮落下一眼,从红漆匣中,拾起那枚镶金红玉篦子。
一小宫人笑语如鹂鸣:“殿下这一头发,黑如墨,当真漂亮又难得。”
姜姮懒懒抬了嘴角,回了一个笑。
这满手的发,又厚又亮,是她浑身上下最满意的所在。
可她睡相差,每每醒来,发里头都是密密麻麻的结,打理起来,很是麻烦。
她缓缓梳着发,正想同她们闲谈几句,又一声尖锐哭声响彻云霄,冲入屋内。
手顿在一处,篦子似乎被卡住,就不上不下。
镜中佳人娇面未施粉黛,正如清水出芙蓉,此刻却是面无表情,叫人瞧不出喜怒。
哭声,闹声,喊声,愈演愈烈,吵得人心慌。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
有机灵的,先一步悄悄上前,走到门窗边。
“喀嚓——”
涂着新漆的木门被严丝合缝关拢。
一声轻笑响起。
姜姮梳着发,不急不躁地吩咐道,“敲锣打鼓着等本宫呢,那就去瞧瞧吧。”
县衙前,林家二口子还扯着嗓子在嚎。
青阳县百姓不多,就千人,此时全都赶了过来,将不大的府邸围德水泄不通。
凑热闹是顺便,大伙儿主要都想再见贵人尊容。
许多老百姓在泥里混一辈子,连见到县令那张老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况是国朝公主,真正的天潢贵胄。
“听说,这公主殿下当街纵马?撞死人了诶。”
昨日街上的事,早已传了出去。
有明事的读书人搭腔:“哪有撞死人?天子犯法和庶民同罪,大周律最是公平。”
维持秩序的卫兵面不改色。
不管百姓议论纷纷。
又一人扯着身边人问:“你说,公主殿下是不是能穿七八件厚麻衣?”
天渐渐冷了下来,能填饱肚子的人家,便要开始愁过冬的厚袄子了。
昨日出入匆忙,宫人们所用的物件都来不及送入青阳县内,只好将就一夜,等今日再由候在外边的人送入。
听着“皇后娘娘扛着金锄头”这样的言论,言悦一边指挥着,一边笑。
随后,又一个小宫人跑出来,在她耳边轻语。
言悦惊讶,下一刻,却见一道轻巧的红色倩影施施然从里头走出来
再眨眼,那一道如花落时光影潋滟的身影,已经立在林家夫妻面前。
“可别跪了,那老县令许了你们什么?这日头晒,能晒死人的。”
声音是悦耳好听的。
面容是明艳可亲的。
两只眼睛一个鼻,除了这份过分的漂亮和白皙,乍一看,也就是寻常女儿样。
可众人不知为何,皆不敢言语,连目光都不敢久留。
林家夫妻愣了一瞬,正要蓄力哀嚎,再一叙悲情。
可胳膊先被一旁的小宫人扯住。
看上去也是白白净净、娇娇柔柔的小女儿,力气却大,他们二人生生被拉着,半直起身。
跪不下去,站不起来,就呆在原地。
姜姮轻笑,有一把太师椅摆在檐下阴凉处,是小宫人们刚刚摆出来的。
她提着裙裳,不紧不慢地坐了上去,再往下瞥去一眼。
言悦见势出声,三言两语将林家夫妻二人的来历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丈夫是青阳县百姓,而妻子出身山间一猎户家。
俩人成亲多年,膝下有子女有七八人,靠丈夫一人,难以养活这么多子女,便将几个小的,送到家产颇丰的岳家。
他们口口声声嚷嚷的,那还未足月就失踪的小闺女,正是被他们送到了姥爷处去。
“这位大娘,按殿下的意思,您若是思女心切,可由卫兵陪您回去,一路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时辰,便能见到您的小闺女的。”
言悦言语中不失敬意。
众人回想起这位殿下方才所言。
再望向林家夫妻的视线,便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
老县令本就意外,姜姮会现身在众人面前。
见到眼下情景,与所想所愿背道而驰,更是心急如焚。
凡是人,大多数耐不住众目睽睽的压力。
再混账的纨绔都不敢当着众多百姓之面,惹是生非。
可姜姮浅笑晏晏的几句话,却是彰显了天家的尊和贵,又不失亲近和和气。
百姓轻而易举地开始爱戴着这位昭华,反而是林家夫妻被戳穿。
老县令不好再躲在一旁,只好出现。
他正往前走了一步。
一道身影快他,正步上前,端端正正行礼。
“殿下。”
仍嫌阳光刺眼,姜姮微微眯了眼,看向孙玮。
昨日事发后,她便派人去查来龙去脉。
林家那一点事,很快就被弄清楚了,而卫兵们却说,孙玮还留在外头。
孙玮一脸肃然,言简意赅地道:“臣请旨,查封青阳观。”
县令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也高声说:“臣有罪。臣自作聪明,擅自与林家夫妻合谋。”
“臣无能,只能靠这些小聪明,为百姓言。”
姜姮神情渐敛,似笑非笑。
孙玮未觉,仍自顾自言地在说话。
原来,这林家事假。
但失女事真。
自五年前,青阳县有女婴被拐。
接下几年,陆陆续续又有近百女婴消失。
她们失踪时,大多还未足月,且多出于贫苦人家。
县令愤怒,也曾派人搜寻真凶,却无疾而终。
直到某一日,有一位常常进出青阳观的倾脚工,在观内捡到婴孩襁褓,心生怀疑,便顺走带回县中一问,而上前认领的母亲恰好失女不足一月。
这下众人,找到真凶。
这次哭嚎的,换做了老县令,他一把年纪了,泪流出来,都淌在了褶子了。
“殿下有所不知,这青阳县本是先帝时一位王侯的封地,只那位王侯沉迷求仙问道,自封了青阳真人,在山上修观为青阳观。”
“臣……对此,实在无能奈何。”
围观百姓中,渐渐也起了不少附和。
“是啊,俺见过,是那妖道将王二家的女娃娃抱走的。”
“俺也是!就那次……’”
“听说,那妖道是要挖去了女娃娃心肝下酒吃,说是能长生不老呢。”
……
又乱成了一团。
县令趁乱,赶紧下跪,重重叩首:“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座下百姓也随之跪满长街,密密麻麻的,乱声喊——
“请殿下,封妖观,除妖道。”
县令又道:“请殿下遣兵,还青阳县百姓一个安宁和公道。”
“是啊!剿了那妖道!”
“公主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
姜姮轻笑出声。
众人被晃了眼,四周忽的安静无声了。
她双眸纯净,对一旁女官言悦闲谈般提了一嘴:“真该让阿辛过来瞧瞧。”
瞧瞧她。
瞧她被当做了转世的王母,金身的神仙,似乎明日就该被迎到庙堂里去,受万人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