昃儿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跑回客院。
正和人说话的甄公子不悦地瞪着他,“后面是有邪魔外道追你还是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昃儿认出那人是外山门的一个管事,据说早年曾经是皇宫暗卫的大首领,一身武功早已登峰造极,这次,就是他一路护送太师叔祖回中原故地重游。
一念山分内峰和外山,两者间仙凡有别,泾渭分明,外山门不知有内峰的存在,内峰也不得向外山门泄露有关讯息。
除此之外,门派还有一条规矩,那就是不能对外人说出一念山的存在,一律以避世隐居之无名海岛称之。
蜉蝣子除了是内峰沧海阁的掌峰,同时也是外山门的太上长老,他这次下山特地没带内峰子弟,而是从外山门挑了两个人,一个是前暗卫首领紫山,一个是个前钦天监监正张九冲。
紫山还罢了,他从前就是暗卫头头,除了宫里极少数几个老人,没人认得他,张九冲就不同了,现任钦天监是他亲侄儿,叔侄二人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长了同一张仙风道骨的脸,走在街上容易被人围观,不方便他暗戳戳搞事情,所以一下船就不见了,没有跟着到山上来。
昃儿知道太师叔祖和师叔前后下山入世都是为了同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他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隐隐猜到是和琼真真人有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很有分寸。
师叔现在既然顶着甄家公子甄楼的脸,昃儿自然不敢叫破他的真实身份是内峰紫光殿掌峰玉京子。
于是收了脸上惊色,叉手上前行礼,“我才知道太上长老原来竟是本朝太宗皇帝,一时吓到了故此失态,还望紫山师伯和仙都师兄莫怪。”
什么才知道,分明早八百年就知道,他此刻故意这样说,必然是见紫山在场,想遮掩真正让他受惊吓的事。
玉京子垂眸浅浅一笑,“太上长老拜入玄门已经是将近五十年的事,早些年还有人因为皇帝当道士出家隐居挺稀奇,偶尔当个新闻议论几句,后面时间长了提这事儿的人就越来越少,你们这批最后上岛的小弟子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昃儿跟着睁眼说瞎话,“原来如此,师兄啊,你也不比我大几岁,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玉京子提醒他,“我姓甄,当年跟随太宗一起出海隐居的大内侍卫就有我家曾祖父,后来我在族中长到十岁,族长家的老太太特意送我到岛上曾祖身边尽孝。”
甄仙都到了岛上还不到两年,甄侍卫就病死了,但甄仙都并未回甄家,而是拜了岛上一位苏学士为师。直到今年春天,族中说要给他议亲,祖母和母亲这才托人带信叫他回家。
苏学士不放心弟子,托张九冲卜了一卦测此行吉凶,卦辞显示大凶,若无贵人相助乃是九死无生之局。恰好,玉京子有意下山,打算在红尘中历练一番,于是同甄仙都师徒商量后便借了他的身份。
同一条船回中原的一念山诸人,除了蜉蝣子和昃儿,其余人都不知道真的甄仙都在闭关,跟他们一起出山的其实是玉京子假扮而成。
就连身为前暗卫统领的紫山也没看出来,眼前这位甄公子乃是个西贝货,还同他说起了甄家的事。
“你回来得正好,我同紫山师伯有要紧事说,你去找冯紫英冯统领问问,看能不能帮忙捎封信到北静王府?”
昃儿应了声是,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的内容只怕不方便让人知道,很有眼色地将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撤了,换上热茶,又找出几样点心和果子摆上,这才出门去找人。
紫山从窗户里看见小厮打扮的昃儿出了房门没走出几步远,便原形毕露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起来,笑道,“这孩子倒是活泼,很有几分机灵劲儿。”
玉京子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杯盖轻轻刮了刮水面上的浮沫,“自来熟,又爱打听事儿,跟谁都能聊几句,难为他肯陪我在这监牢似的庄子里头安心住着。”
以紫山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处山庄外松内紧,明里暗地里潜伏的好手不少。
“父子两代皇帝都想用先太子的沧海遗珠钓鱼,可不得把鱼饵给看紧些!也不知那位小郡主是如何想的,既然已经嫁为人妇,安安心心在家相夫教子不好么,干什么出来搅风搅雨,一个皇家出身就那么重要?”
想想太宗,人家还是坐拥天下的实权皇帝呢,说不干就不干了,真正视富贵荣华如粪土,何等洒脱!
玉京子拨茶的动作一停,叹息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也不过是一粒身不由己被人算计操控的棋子罢了,你不知那贾家父子原是两个罔顾人伦禽兽不如的畜牲,她若是连这点反抗的勇气和烈性都没有,不止自己蒙羞,还要连累先太子英名,反倒叫人看不起!”
紫山被他一言提醒,想到荣宁两府在坊间的名声,不由也是一声叹息,“想当年,贾代善贾代化两位老国公爷是何等英武豪迈的人物,不想他们的子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真是叫人为之叹惋不已!”
说到此处,睨了一眼玉京子,“说起来,你们甄家在江南干的那些事儿,比起贾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甄应嘉甄大人,着实是个人物,皇家安插在江南一地的上下官员、明梢暗探,十停有九停都被他收买拉拢了去。你们甄家不愧是江南土皇帝,那架势排场摆出来,呵,真龙天子都有所不及!”
玉京子尴尬地举杯挡住自己半张脸,“太上皇御下宽仁,待一干老臣尤其恩深宠重……”
紫山打断他,目光凌厉直视他双眼道,“你想说甄家的骄妄和种种逾越之举,是太上皇一手纵容出来的?”
玉京子放下杯子,“甄家太夫人是太上皇的乳母,名义上是主奴,实际情同母子,再者宫里甄太妃深得帝宠,女人枕头风的威力,别人不知,紫大统领难道也不知吗?”
自古而今,恃宠而骄的后妃和他们身后的外戚多了去了,唐朝中宗皇帝甚至扬言要把皇位让给自家老丈人,就是太上皇,每每提到甄太夫人兰氏不也一口一个自家老人,吩咐诸位皇子皇孙务必以宗亲长辈之礼待之吗?
太上皇越是纵容,甄家人越是骄狂,久而久之连本分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紫山将茶杯种种磕在桌上,“甄家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京子微笑,话风一转,“太上皇再宠太妃娘娘,也没让她越过孝惠文皇后的次序去,可见心中自有底线,倚重甄家不过是不放心把江南的钱袋子交到旁人手上罢了。可他老人家如今既然已经禅位,当今圣上难道放着自己的股肱亲信不用,任由一班旧臣遗老在自己跟前倚老卖老指手画脚?”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等当今腾出手来,只怕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们甄家,家里人做下的那些恶事,随便拎几件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笑家族中那些长辈竟无一人意识到倾覆之祸就在眼前,无一人肯为将来长远作绸缪……”
紫山眯眼,不确定甄家那些私密事甄仙都究竟知道多少,试探地问,“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回来淌这一趟浑水?”
玉京子身子往后一仰,把手盖在自己脸上,沉默半响后方道,“我二叔家的榆堂弟中了太夫人的算计,和几个顽皮小子在祠堂打闹时不小心损毁了几件御赐之物。”
损坏御赐之物是大不敬之罪,不管是有心还是出于无意,一旦被人告发是要杀头的,认真计较起来,三代以内直系血亲都要被一同问罪。
甄侍卫所在的这一支和甄应嘉那一支在族谱上已经出了五服,问罪也问不到那边去,甄太夫人有恃无恐,以此作为把柄,将甄仙都拿捏得死死地。
紫山不屑之极,鄙夷道,“兰氏那老婆子惯会使这些阴损招数,如今越老越毒,连小孩子都算计上了,不怪主子当年看不上她!”
若是喜欢昃儿在这里,必然会刨根问底弄清楚甄太夫人和太宗皇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玉京子对这些却是毫无兴趣,对于紫山口中爆出的猛料没一点反应。
“那老婆子要你干什么?这山庄里头除了一个没名没分的皇家孙女,可没什么值得图谋的!”
玉京子的手仍旧捂在脸上,他听出紫山在试探什么,想到甄太夫人和她那位好外孙女的那些算计,无声地笑了下,用空着的那只手摆了摆,语气无奈地说道,“师伯别问了,太夫人让我在宗祠里当着祖宗的牌位发毒誓,我不能说……”
紫山站起身,在屋内踱步,“最毒妇人心,嗐,我替你告诉主子,让他老人家来给你做主。”
玉京子坐直了身体,手也从脸上拿来了,“太上长老有多厌烦甄家师伯难道不知道?他老人家只怕巴不得要看甄家的热闹,再说了,太夫人算计我,说不定就是为了逼他主动现身,您别管了,小侄自己应付得来!”
此时,江南甄府,一名满头银发面目慈爱可亲的贵族老夫人正扶着孙儿的手,静静站在府内最高一处楼阁上,遥望京城所在的方向。
“老祖宗,您在看什么?”
老夫人没回答,自言自语道,“宝玉啊,祖母这一生,生得好,嫁得更好,从小到大想什么要什么便有什么。”
面如满月的小少年笑嘻嘻说道,“可不是,二嫂子常说老祖宗福禄寿俱全,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命格,生来就是享福的!”
老夫人却没有笑,只拍了拍他的手说,“祖母心中,一直有个遗憾……”
与其说遗憾,不如说执念。
这执念不消除,她哪怕是死了也不能闭眼!
如今,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她也终于有机会可以当面去问问,他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