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要强的人,病中都会弱几分。
这份弱不惟体现在身体上,也体现在心理上。
再次回到清虚观,再次见到玉京子,施夷玥对他的抵触情绪消散了很多。
玉京子说是要给她行针,其实是用灵力帮她梳理经络,对于修行的人来说,让别人的灵力进入自己身体其实是很危险的事,一个不慎,双方都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玉京子凝视着施夷玥双眸,“你信我么?”
这人黑沉沉的眼眸里藏着太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施夷玥看着他瞳仁里那个小小的自己,脑海里一阵一阵的刺痛,像是有什么就要冲破封印。
心里泛出莫名委屈的情绪,理智告诉她该离这个男妖精远一些,然而情感上却又渴望这个人的陪伴,她痛恨自己此刻的无力和软弱。
鬼使神差地,她说出真心话,“靠近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有点害怕……”
玉京子沉默片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这个看着像玉石成精的男子其实手心很暖,温厚精纯的内力从二人掌心相触之地进入施夷玥体内经脉。
事实胜于雄辩,她的身体乃至内心并不真正抗拒于他。
玉京子一双清冷无欲的凤眸渐渐被笑意填满,施夷玥被他看得霞飞双靥,没好气地瞪他,全然不知自己的眼神有多温软。
一个周天结束,他的手并没有离开,“现在还怕我么?”
不等她口是心非地作出回答,玉京子已经轻舒双臂将她搂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
施夷玥不是喜欢委屈自己的人,她很诚实地遵从身体的本能,依偎在这个温暖且让人贪恋的怀抱里。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一个区区小女子。
依照玄门规矩,对自己未来道侣投怀送抱应当不算太过越礼吧?
松柏香气熏人欲醉,倦意上涌的施夷玥迷迷糊糊地想着,把脸在玉京子衣襟上轻轻蹭了蹭,闭上眼睛安心睡着了。
玉京子垂眸看着在自己怀中沉睡过去的姑娘,心情复杂难言:这就哄好了?
藏经楼里,张道士和张夫人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看见玉京子从客院出来,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你猜小师弟和玥姑娘和好了没有?”
张道士自得不已,“有我给玄微支招,不和好是不可能的,没见小师弟走路都带风脚步那叫一个轻快么?”
张夫人轻轻一叹,“可算是有点儿烟火气了,修行路远,一个人终究是太孤独了些。”
张道士握了握妻子的手,“师祖很久以前就说过小师弟自有宿世姻缘,让我们不必为他
费心张罗,你看,他不自己把人叼回窝了吗?”
张夫人轻笑,不由想起自己当年一步步落入丈夫温柔陷阱的往事,打趣道,“天师一门道法深不深且不说,哄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今儿沾玥姑娘的光,我这个师嫂才吃上玄微师弟亲手做的面。”
张道士闻弦知雅意,“夫人想吃什么,不拘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保管都寻摸了来,为夫亲自洗手作羹汤,何须劳烦他人。”
张夫人心中甜如蜜,“也不用多珍奇复杂的用料,我馋糖葫芦了。”
夫妻两个说做就做,手挽手一起去了厨房,张道士怕山楂酸牙,特意选了苹果蜜橘香梨作为原材料,串了一串又一串。
施夷玥一觉睡得香甜深沉,直到徬晚时分才醒。
病去精神爽,理智回笼,施夷玥望着窗外廊檐下长身玉立的玉京子不免有些尴尬。
软弱一面被这人看去,她一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
然而玉京子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转身隔窗对她微微一笑,走近几步,抬手将一枝绿玉梅花簪插在她发间。
施夷玥心中一跳,猜到簪子正是自己昨日还回去的梅林空间所化,她穿好斗篷来到廊檐下,拔下簪子就要还回去,“玄微师叔……”
玉京子按住了她的手,“非卿,除开师叔这个身份,我还是你的未婚夫,以后叫我子归。”
施夷玥耳垂发烫,她抬手敲碎一根冰棱,“你说是就是么,欺负我没有从前的记忆是不是?”
玉京子轻声一笑,“定礼好端端佩戴在你我身上,你还不肯承认么?”
施夷玥脑中灵光一闪,不自觉抚摸上脖颈上挂着的玉牌。
玉京子极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往梅林而去,“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不必闷在心里为难自己。”
施夷玥想要挣开,手却有自己的意识不做任何抵抗,她唾弃自己的口是心非,故意用脚踢起地上的积雪扬满玉京子的玄青色大氅。
玉京子眼含笑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伸出左手递到她面前,“还生气?要不让你咬两口出出气?”
施夷玥目瞪口呆,实在很难相信眼前之人与之前一脸清冷俨然世外谪仙的玉京子道长是同一人。
“你当真是玄微真人玉京子么,别是被人夺舍了吧!”
玉京子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畔轻笑,“只在你面前是这样,非卿,你可喜欢?”
清冽好闻的男子气息近在咫尺,一股酥麻之感从腮畔扩散,化为蒸腾热意烫红了她的脸颊。
施夷玥忍着羞意拉下他的手,惊奇地发现玉京子玉白面容灼灼若桃花,耳垂如滴血一般红。
宛若酷暑天喝到一杯冰凉酸甜的桔子汁,施夷玥一双盈盈秋波顿时化作柔柔春水,她嫣然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掌灯时分,元浅之亲自来清虚观接人,后院门口见到张夫人的刹那,饶是他定力过人,也不免变了脸色。
张夫人却比他镇定许多,颔首微微一笑,“子渊弟弟,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元浅之看着三旬年纪的美妇人,好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玫姐姐,你是吃了青春不老丹还是返老还童丸?如有多的,也给小弟匀出两丸尝尝。”
面容沧桑,一说话,依稀还是当年无赖少年的口吻。
张夫人伸手想要去拍他的肩膀,伸至半途却被屋里卸完老年妆的张道士握住。
元浅之看着年轻了一半年纪的张老道,以及二人交握的双手,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你,你们……!”
张夫人莞尔一笑,邀请元浅之入室叙旧,“青春不老丹是没有的,强身健体丸却有不少,以后只管来道观找你张姐夫拿便是。”
元浅之伸出去的手指打了个弯儿落到自己下巴上,一不小心就扯下几根胡须来,“不是我说,老道士你为老不尊啊,论辈分,我玫姐姐可是要称呼你一声叔父的。”
多年谜团终于在今日解开,原来贾家的玫姐姐并没有死,而是嫁给了荣国公贾代善的出家替身张道士,二人的结合有悖世俗伦常,贾玫的父兄棒打鸳鸯不成,忌惮着张道士身后的玄门势力,只好将女儿逐出家门,对外声称病逝。
贾玫假死脱离宁国府后,近四十年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常年与丈夫分居两地,带着孩子以吴夫人的身份游历天下,直到二子一女各自成家立业,她才回京城探望故人并与丈夫团聚。
同样死遁脱离家族并且化名元浅之的王子渊顿足不已,嗐,白瞎了他今日白天同贾敬好一番悼念昔年故人,还为青春早逝的玫姐姐掉了几滴泪,谁想此刻就见人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且看着比这个做弟弟的还年轻一、二十岁,就问气不气!
一面生着闷气,一面留神看张道士夫妻二人在灯下的影子:嗯嗯嗯,对影成双,有影子就证明不是鬼!
怪道不论端木家的皇朝还是施夷家的皇朝都崇尚道教,看看人家这修行是真有用啊,延年益寿不用说了,还能青春常驻,真真羡慕死人!
今儿好说歹说也要央求玫姐姐教授些保持容颜不衰的秘诀,有了这份礼,可比世间一切珍宝更能讨娘子欢心!
张道士被名义上的晚辈问责到头上也不气恼,他认的是修行之道与师门规矩,世俗礼法可管不到他头上。
何况,王家三小子自己就是最不尊礼教的一个,当年离经叛道之事可没少干!
白面微须英俊儒雅正当年的张真人慢悠悠轻飘飘吐出一句,“你爹若是知道你做了元家的上门女婿,连名姓都给改了,怕不是要半夜上来找你喝茶。”
王子渊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假死这事儿是老爹亲自安排的,也说过让他改名换姓另投他乡,大事有成之后再认祖归宗的话,不过如今事有不遂,自己又答应了岳父承继元家香火。
孩子里头就辰儿一个男丁,还一早就被岳父定下作为家业继承人,连元家独门心法都传给他了……
谁知大哥二哥竟这样不争气,两家里只生出仁哥儿这么个坏胚子,其他三个都是姑娘。
老爹若是泉下有知,见着自己的辰儿如此出色一个儿孙,却被自己舍给岳家,怕不是真得找自己算账!
张夫人见王子渊被丈夫一句话堵住嘴,抿嘴一笑,从柜子里取出一包药茶烧水煮上。
慢声细语道,“我看你有些上火的症状,一会子带几包药茶回去煮水喝。”
王子渊不客气地收了,“敬大哥哥知道姐姐回京的事吗?”
张夫人端出同丈夫一起下厨做的几样糕点和糖葫芦,“我们兄妹已是见过了,他还怪我给小辈们开了个不好的头,同我生闷气呐!”
王子渊捡起芝麻酥片吃着,里面放了松子,甜度也刚刚好,正是他少年时在宁国公府吃过的味道,忍不住笑了。
“姐姐这茶该多送些给敬大哥哥才是,他这几十年的道白修了,一整天没聊别的,光埋怨子孙如何不争气来着,火气一点不比年轻时候少。”
张夫人看他一脸幸灾乐祸模样,心里直叹气,兄长当年倒是青年才俊,可惜生出的儿孙没一个像他的,冷眼看去包括荣国公府在内,族中子弟竟没有一个能带领家族振兴的。
眼见败亡在即家族难以为继,一个个还是醉生梦死,极尽骄奢淫逸,作为前任族长的贾敬怎能不忧心。
然而兄长读书上虽有天分,生性却不爱理会俗事既不擅长庶务,又缺乏担当和勇气,自挚友先昭慧太子英年早逝后更是一心避世,别说掌控家族了,就连贾珍这个儿子他都拿捏不住,再是忧心着急也只能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王家叔父当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懂得未雨绸缪,早早将小儿子送出海,为家族预留了后手和退路。
若不是王子腾近年行事太过招摇露出形迹,让太上皇和当今同时抓住破绽,只怕王家这条潜龙还不会这么早游回来救场。
想得再多也不过刹那间的事,张夫人接过丈夫递来的茶水,轻抿一口,“做父母的,到了这个年纪可不就剩下为儿女发愁这一件事了吗,你就算今儿不来,我同你姐夫也打算上门找你去。”
王子渊目露探寻,张夫人笑道,“玥儿亲生父母俱已离世,她的亲事难道不该来同你这做义父的商量商量?”
王子渊更觉奇怪了,便宜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她的亲事同贾家玫姐姐有什么相干?
张真人呵呵一笑,将剥好的完整核桃仁放到妻子手边的小碟子里,“小师弟怕是没好意思告诉你,他另外还有个身份,便是玥姑娘的未婚夫,这门婚事是我师祖同玥姑娘的曾师祖亲自订下的。”
王子渊下巴都要惊掉了,这也太巧了吧,之前他还动过心思想用施夷玥这个美人拉拢玉京子,原来人家竟然原本就是未婚夫妻。
怪道玉京子对待便宜女儿的态度大不寻常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
幸好幸好!
他忍不住擦擦额上冷汗,回想自己往日在二人面前的言辞有无暴露过自己的不良企图。
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隐瞒自己与施夷玥的真实关系“姐姐,实不相瞒,玥儿失忆流落海岛碰巧为我所救,其实我并不知她底细。相处时日虽不长,弟弟却能看出这孩子很有主见,纵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也不是那等肯随意听人摆布的。何况婚姻大事非同小可,我不敢随意做她的主,不是小弟推脱,既然她父母已经离世,师门长辈总是有的吧,姐姐该同他们商议才是。”
张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后,端起茶杯笑了笑,她同真人打过赌,赌这个王家弟弟虽然胆大却有分寸,并不敢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随意摆布义女。
真人却说王家人最会见风使舵,王家三小子更是个中翘楚,如果没有足够有分量的人压着,不定怎么算计半路认来的便宜女儿。
就方才试探的情形来看,夫妻两个哪个都没错,王子渊还是一如既往地识时务知进退,比他庶出的二哥确实强出不少。
这样,倒是放心把贾蔷那个小子交给他带出去历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