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蒙上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所有,他咬着唇,死死拽着今朝,虎口淌下一串又一串的鲜血。
他仿佛一瞬间变得很小,站在血流遍野的战场上,四周充斥着灵力相撞和厮杀的声响。
数十修士执剑向他刺来,他想用灵力振开,可他抬手,手中却凝不起一丝一毫的灵力。
转瞬间,剑芒已袭至他眼前,他甚至能够看清剑尖的锋芒。
然后,银蓝色的剑挡在了他身前。
“咔——”
修士们的剑刺在醉魂剑上。
迟熙伸手去抓剑柄,却是触不及,握不住。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像当初一样没用?护不住你,也留不住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我而碎,看着师尊倒在大殿上,到如今,我都没能查清师尊神陨的真相。
长风将他的发丝带至身前,一向白皙的舞剑执书的手上此刻满是血口,几乎嵌入剑柄里,他不知是在和今朝较劲,还是在和曾经的自己较劲。
修行之人和自己的灵剑仙器是有感情的,但还不至于因此一直走不出来,迟熙真正走不出来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怨恨,他恨自己救不下师尊,查不明真相,连自己的灵剑都保不住,做了五年的掌门,却至今没能让春坤派回到最初让整个修真界向往的地位,世间多少百姓受着苦,他身居如此高位却做不到施以援手。
他真是……一无是处。
今朝静了须臾,“讨厌我就松手啊。”
“我不松,”红色的水珠滴入赤金色的河流,消失不见,他说:“你是我的,我不松。”
今朝:“好吧。”
迟熙还没明白这句好吧是何意,手腕便是一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想用力攥紧醉魂剑,可他的手指竟自己脱力松开了。
“师尊,别怕,不会有事的。”今朝的话传入迟熙耳中,然后他坠入了水中。
“不要!!!”今朝的身体被水包裹住时,他听到了迟熙的喊声。
不至于啊,他想,只是有些情况危急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他们在魔族地界边缘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人来管,那这条环绕其边境的河必然不是普通的河。
可迟熙不明白,他看到的是和五年前一样的场景,是又一次的身临险境,今朝挡在他的身前。
今朝会碎掉的,迟熙想,他会死的。
可是今朝没有时间告诉他自己不会有事了,似有千钧的水很快淹没了他。
他被扯入黑暗前想,等他回来怕是要安慰迟熙安慰好久了。
醉魂剑沉入河流之前,剑柄猛地扫出一道蓝光,将迟熙甩到了远处岸上。
迟熙在地上摔得滚了几圈,白色的衣襟沾满了尘土血渍,他仓皇爬起,却只看到最后一点银蓝色的剑穗没入水中。
而后,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迟熙木然地坐在地上,他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方才没有留心,给了今朝可乘之机,这个逆徒,竟敢以下犯上,用灵气封他穴道,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
这是第二次他强制自己扔下他了!
迟熙呕出一口血。
今朝在被卷入水中的那一刻是好一番天旋地转,待能看见一点景象时,他已幻回了人形,他伸手抓向自己原本被缠着的地方,却只碰到了水。
水,到处都是水。
今朝仰头,他看不到水面之上的蓝天,只能看到无尽的水,水中,没有一点光亮。
他甚至不知哪个方向才应该是天,也不知自己此刻在水中到底是怎样的方向,每个方向都似有无数双手压着他、扯着他。
好重。
他想,如果一直这样坠下去——
【今朝……】
迟熙的哭腔传入他的耳朵,他心颤了一下。
怎么这样难过……
他想,他不能坠下去。
如果他又把自己弄丢了,迟熙一定会不开心的,一定会更难过的。
可他悬在这片水中,如在深渊,他找不到方向,间或有黑气撞来,他连自己都看不清。
他拨开黑气,向外游着,一直不停,一直不停。
有什么和水融为一体的东西过来了,把今朝掀得翻了几个跟头,今朝将灵气汇于手心,打向四周。
爆炸声响成一片,这片水域里似乎有很多能融于水的东西。
他艰难地向上游,又有一个什么东西撞过来,咬住了他的手掌,他反手甩开,还是晚了,手心的伤口在水中拉出弯曲的血线。
这还没完,许是血味吸引了邪祟,几个东西同时咬在了他的身上。
脚腕,肩膀,手臂,腰侧,都开始流出大量的鲜血,在水中散出妖冶的红,今朝的面色在一时间变得煞白,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将自己蜷起来,他奋力挣扎,那些东西却拼命咬着他将他向不同方向撕扯,几乎要把他碎掉。
“噗通——”
是重物入水的声音。
他抬起头,视线却被白色的纱衣遮挡了。
那人把他紧紧抱入怀中,隔绝了所有伤害。
可今朝又如何会让迟熙受伤呢?他用力抽身,反抱住迟熙,他看见了迟熙是从何处落下来的,因此他也知道了水面在哪里,他带着迟熙向那个方向游去。
迟熙灵力本就没了大半,冲开被封住的穴道又耗费了一些,还哪里挣得过修了多少年才化形的剑灵?他挣脱无果,便不敢再动,怕今朝的伤口撕裂得更大。
今朝的肩膀和手臂被撕扯下大片的皮肉,又有什么缠住了他的脚腕,今朝怕露出怀里的人,不敢转身去看,他用力一蹬,拧断脚骨,终于脱身,他踩水向上,可后背又被什么劈中,他在水中滚出去很远,脊椎仿佛都要碎掉了。
已经看得见水面了。
水里的这些东西还要不了他们的命,但是被撕来扯去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出水时今朝的灵气也几乎殆尽了,迟熙还没来得及再看他一眼,他就幻化回了灵剑。
迟熙还想给他渡灵力,可伸了手出来,却是挤不出一星半点的灵力了。
迟熙闭了闭眼,他真的好恨自己无能,好恨好恨,恨自己明明有不世武功,在剑法修习上已经登峰造极,却因为那场大战伤了身,从那之后只有养上许久才能动用一点灵力。
灵力耗尽的疲惫感袭来,迟熙也再撑不住,抱着醉魂剑沉沉睡去。
“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啊,咱们这是苍玄派的地界,哪能留别派掌门在这。”
“真是的,自己技不如人,还连累我们,也不知道这玄门第一门派的称呼是怎么来的。”
“不见得是春坤派不行,”另一个人说,“可能只是掌门不行。”
“要真只是掌门不行,他那些师弟师妹们不把他赶下来,还让他占着位子那么久?我看剩下的人啊,肯定也强不到哪去。”
迟熙睫羽颤了颤,他刚有了意识,还难以动弹,就听到身边有人在对话。
他们?所以今朝确实是回来了的。
他只顾着这个,那些贬低他的话,他竟是一点没走心。
有人问;“咱们这是苍玄派的地界,为什么没有苍玄派的仙尊过来?”
“人家苍玄派可都是大忙人,哪有工夫管我们这些小地方?别看春坤派还占着玄门第一的名头,我看啊,八成是苍玄派一说,他们就屁颠屁颠过来了。”
“对嘛,肯定是好解决,还能攒点好名声,苍玄派才不屑这么做呢!”
“就是就是!”
“那他怎么办?扔出去?那万一他以后来报复我们怎么办?”
“我——”
迟熙忽觉手中一空。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破风声划出,斩碎了所有人的话语,“滚!都给我滚!”
今朝的灵体握着醉魂剑的剑柄,剑尖的锋芒对着说话人的脖子。
迟熙知道这破风声陌生在何处了。
醉魂剑出鞘,剑剑凌厉是真,但几时有过这样重的戾气?
“唉。”迟熙在心中叹息,这孩子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骂人话?
“杀人啦!杀人啦!”那些乌合之众立时作鸟兽散,刚才还七吵乱嚷的地方安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
“师尊,你醒了。”等人都散去了,今朝说,他已经将断掉的脚腕接好,看不出来断过了。
迟熙睁开眼,他撑了一下身子,却没能撑起来,今朝稳稳地接住他,将他扶到自己身上靠好。
迟熙:“水里的东西……”
“我比你醒得早,已经将其除了。”今朝说。
迟熙:“嗯。”
气氛又安静下来。
他们之前在一起待着的时候也不是总有话说,有时候两人没有言语,坐在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从未有过丝毫隔阂,但此刻安静了不到半炷香,迟熙却觉得分外难熬。
他想起一个话头,可是,说什么呢?上岸这么久,他早就想明白方才今朝其实不会有生命危险了,而他还像是个无理取闹的什么人一样抓着他不松手,还莽莽撞撞地冲下水去。而且……他有一点不想原谅今朝……
“对不起,师尊。”今朝率先打破寂静。
“不用对不起,”迟熙看着自己衣服上的一处残破豁口,“下回遇到这样的事,听我的。”
今朝:“不行。”
“你!”迟熙气结,刚平息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和这家伙真是无法沟通,再说一会怕是要活活把人气死。
他怒气冲冲地抬头想要把他说上一说,却又对上了今朝的眼神——无比认真,无比决绝。
迟熙忽然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他用力推开今朝,不用他扶,自己拄着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