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冷白的月光从窗口洒落，慢慢攀上床上沉睡的人的身体。

少女纤长的睫毛轻颤，睁开眼睛后，露出冷淡漠然的一双眼睛。

许仙乐起身靠在身后的床栏上，面色沉静，显出了寒意。

影子落在地面，寡独的影子和床上的身形重叠，压迫感让本来还悠闲倒挂在房梁上的鬼，默默缩进了角落。

连千年厉鬼都睁开了眼睛，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许仙乐。

“你怎么了？”他问。

许仙乐闭了闭眼，没说话。

此刻鬼怪纷纷闭嘴，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没敢像往常那样挑衅嘴欠，个个都跑到能躲的地方躲起来，不去触一看就心情不好的许仙乐的霉头。

过了很久，身体都在变得冰寒，许仙乐才缓缓道：“我睡了多久。”

千年厉鬼：“三个时辰。”

少女抬头看向窗外，幽黑的窗外树影婆娑，月光洒下打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这可能是这个夜晚唯一的色彩。

许仙乐下床走到窗边，脚步声很轻，表情也很平静，看似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跟了许仙乐千年的厉鬼却直觉的感觉不对劲。

他也没说什么，没问为什么这么不同寻常，就只是和许仙乐一起抬头，看着空洞的黑夜和孤寂的月亮。

许仙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道：“我是谁？”

千年厉鬼疑惑：“什么？”

少女冷淡的表情，根本看不出她在怀疑自己。

“没什么。”她抬头，伸出手接住了光影，“只是在想我是谁。”

是鹤鸟还是老祖。

当初无忧无虑在高梢上梳理羽毛的仙鹤，影子越来越淡，许仙乐身上老祖的影子越来越重。

不知不觉间，她在模仿老祖的同时也被同化，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脸，都会下意识自己是老祖。

那个优雅纯粹的仙鹤，不是她。

老祖死了，又没死。

她把自己的灵魂狠狠刻进了许仙乐的灵魂，让原本纯净的灵魂被打上另一个人的烙印。

从此，许仙乐再也不是自己。

许仙乐问：“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我，你会怎么样？”

千年厉鬼：“不怎么样，我也去不了哪里。”

两人的纠缠早在千年前就开始，再多的恨也被时间长河泯灭，早就分不开了。

天道不可能让一只千年厉鬼现世，如果他离开了许仙乐的庇佑，大概下一刻九转天雷就能劈灭他。

那可不是和许仙乐之间的小打小闹，一雷下去他基本就可以魂散大地了。

一人一鬼，就这么在世间苟活着，偶尔实在孤独了，再聊聊天，打打架，虽然一般都是他单纯的被天雷劈。

许仙乐勾了勾唇：“是啊，谁能离开谁。”

互看不顺眼的两人，居然最后成了关系最近的人，至少在无数次离别中，身边好歹跟了个千年厉鬼。

就连她平常收养的鬼怪，也有突然大彻大悟自己麻溜下地府投胎去。

也有的鬼心生执念，可几百年过去，那些带给他们执念的人，也早就化作黄土一杯。

最后他们想投胎投不了，想活着又没意思，自己就找上许仙乐，期望来个解脱。

许仙乐用妖力幻化出一面镜子。

在黑夜的幕布背景下，她打量着自己的脸。

整体细腻柔和的五官，长眉冷目，清冷孤傲的气质，是很不好接近的相貌。

“可惜了，我不是许仙乐。”少女轻轻叹出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许仙乐的脸，许仙乐的性子，许仙乐的清风朗月，都不属于许仙乐，属于老祖。

她不是许仙乐，她是鹤鸟。

一个鹤妖。

捉了那么多鬼，看了那么多人间悲剧，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还是那个在枝头整理羽毛的鹤鸟。

会在老祖冲它挥手微笑时，从高梢下飞下的鹤鸟。

那声温柔的轻哄仍在耳畔，岁月不朽不烂，仍然清晰依旧。

“鹤鸟，鹤鸟，我的鹤鸟。”

“请让清风渡你而去，享受人间一切美好。”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于是那所有美好的祝愿在指缝间流下，缓缓的，缓缓的，流向不知名的地底。

最终，那个无忧无虑的鹤鸟，还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腐烂了。

千年厉鬼不可置否：“你变化是挺大的。”

他确实觉得这人有些不太像许仙乐，可偏偏她就是。

以前刚下山那会儿，还不是这幅模样，天天跟着跳脱的小姑娘到处乱窜，钻狗洞被家丁追，耕种下地被蚂蟥吓得滚泥里，做饭做家务手忙脚乱。

被蒋恬恬嘲笑了好多次，说她怎么比自己还不靠谱。

不过后来她越活越靠谱，最后居然什么都学会了。

有时候厉鬼看着就会有点恍惚，觉得这个人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反而像一本书。

一本史记。

短短的几十行文字，就记录了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或青史留名，或遗臭万年，只待世人评说。

或许这个人就是一本史记，她记录了太多的故事，每翻开一页，就是翻过一个人物，一个朝代，甚至一个时代的更迭。

许仙乐关上窗，把清凉的夜月关在外面：“我活的太久了。”

可不就是活的久吗？

厉鬼也觉得他和许仙乐活的可太久了，两人想活，活不出滋味；想死，又不甘心这么放弃。

都哽着一口气继续走，跟赌气一样，谁先放弃谁就输。

两人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

厉鬼首先对这气氛感到不适应，实在是以前两人互相折磨才是常态，这算什么？

突如其来的互诉衷肠？

怎么这么恶心！

被恶心到的厉鬼又开始嘴叭叭，慷慨激昂道：“去做鬼吧，去做不被定义的鬼！”

喊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是瞎喊的。

许仙乐：“……”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换个折磨方式，这鬼好像又飘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许仙乐调|教 许不负的快乐时光。

小破孩每天欲|仙 欲|死，恨不能下一刻就赶紧死过去，不要再受这种折磨。

每天绕着山头跑，跑得脸色惨白，每当她慢一点，先生就跟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前方，用那双冷中带煞的眼神盯着她。

因为跑的太累，所以偷偷降速的许不负：“……”

许不负只好双目含泪，嘤嘤嘤地又开始摆动双腿。

她如果敢不把先生的警告当回事，她晚上绝对连做三天的噩梦。

各路鬼怪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她的尖叫和哭喊居然都能盖住鬼怪的哀嚎，让那些鬼啧啧称奇，觉得这小破孩就该学学唱戏。

比他们鬼还能哭，还能叫！

天生的好嗓子啊！

跑步只是一个开胃菜，许不负彻底见识到了地狱长什么样，如果世上有阎罗王，那张脸绝对是先生的脸。

多少次她晚上梦到先生，又哭着打着哆嗦的醒过来。

跑完步去砍柴做早饭，她现在已经会生火做饭了，就是不太好吃，还总会有失误。

有一次把糖当盐放了之后，先生尝了一口就平静地放下碗筷，然后逼着许不负把所有的菜吃完。

许不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糖可以这么让人作呕。

吃到最后喉咙和口腔都开始痛，她还不敢反抗。

最后是丧心肝的鬼看不下去了，对许仙乐劝道：“行了行了，就是一个孩子。”

“咱都是人家祖宗的年纪了，何必呢？”

“你可真是心狠啊，一个没做过饭的小屁孩，不至于，不至于。”

许仙乐丝毫不为所动：“做错了就该承担后果。”

那菜齁甜，吃得不是他们，劝的话也居然来的这么轻易。

许仙乐敢保证，但凡这些鬼有味觉，她逼着这些鬼吃一口饭菜，这会许不负就被怒极的鬼怪给吸成人干了。

总归是看她倒霉，这才假惺惺地来这里劝她。

好不容易把饭菜吃完，许不负又开始含着泪收拾碗筷，把家务捣腾妥当后才开始练武。

她手脚酸软无力，先生就会给她一杯水，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不到一刻钟她就生龙活虎，腰不疼腿不酸了，精神又开始饱满了。

许仙乐会马上给傻乐的许不负一个大大的巴掌，把人从后院一路踢到前院。

被踢飞的许不负都碰不到自家先生的衣角，每天被揍得鼻青脸肿。

小孩实在是太凄凄惨惨，一群看戏的就会在暗地里偷偷议论：

“好惨哦，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是啊！太让人同情了！”

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开始仰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爽了啊！

怪不得许仙乐这么折磨他们，看别人受折磨可太开心了！

许仙乐一般在白天把人揍一顿后，把几乎丧失战斗力的许不负扔到最混乱的街道，自己躲暗处看着她。

一般就是地痞流氓围上来要保护费，想敲诈勒索一下这个穿着体面的小屁孩。

好一点的是妓院赌场的打手，被突然扔出来的许不负面碰面，最后打手们提棍就和许不负打起来。

最好的是帮派斗争，炸药乱飞，砍刀乱挥，许不负这里躲躲那里藏藏，最后被许仙乐踹出去直面风和火的洗礼。

许仙乐也不想这么手把手的教，奈何许不负不是阿野，阿野自己就可以赤手空拳或者提剑到处找茬，每天打架不停，自身就可以在打人和被打中练习跑路和挨揍技巧。

许不负性子太静，也太乖巧，不逼着点一般不会主动惹事。

等把死狗一样的许不负拖回家的时候，许仙乐良心一动，发出了一点存在感，也不让人做饭了，自己就去厨房做了个简单的晚饭。

深受折磨的许不负早就饥肠辘辘，大口大口地吞咽这些普通粗糙的饭菜，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许仙乐看着“阿野再现”的吃相，额角有些跳。

她养了那么多孩子，每一个吃相都惨不忍睹，她也没有刻意引导，可还是在一个又一个孩子身上看到吃饭的相似影子。

吃得一个比一个丑。

许仙乐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去看让人糟心的许不负，默默夹走自己面前的青菜。

吃完饭，少女就把人赶回了房间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四处擦洗。

洁白无暇的腕骨瘦削单薄，半个手臂匀称有力，手指修长且纤细，正轻巧地拿着一个抹布擦着桌子。

厉鬼面色怪异：“你把自己当她娘了？”

“……”

许仙乐顿在原地，居然就这么保持擦桌子的动作不变了。

千年厉鬼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寒意。

很明显他感觉的没错。

那双好看的手，最终缓缓抚上了锦囊，默默打开了天雷，而且还是最重最狠的级别。

噼里啪啦！！！

这下子，厉鬼连叫都叫不出来，被电的肢体飞舞，当场扭了一段盗版秧歌。

左扭扭……

右扭扭……

一个旋转再扭扭……

小鬼们惊恐地互相捂住了对方的眼睛，以免千年大人清醒后，恼羞成怒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许仙乐收回看戏的眼神，决定把这段记忆深深刻进脑子里，等以后有机会了，用妖力幻化出来拿给他看。

欠收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