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绝望是酿造痛苦所必备的酵母。

他挣扎过、反抗过，自以为能凌驾于命运之上，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带来重击，而他只能用少得可怜的那点希望，去供养一个枯败绝望的人生。

“我不相信凯亚同学会偷东西。”温迪那时候还只是院长，他年轻的脸在一众不是秃顶就是满脸皱纹的学校高层之间如此突兀，“我觉得这孩子不会骗我。”

要相信一个人证物证俱在、又是福利院出身的学生没有偷东西真的很难。少年时期的凯亚除了洗得发硬的衬衫和执拗不肯下弯的脊梁外一无所有，在没学会巧舌如簧的年纪不知所措得像一只没长齐羽毛的尴尬期雏鸟。他在批判声与恶意中握紧了拳头。掌心是疼的，鼻尖是酸的，唯独眼眶里空荡荡的没有眼泪，甚至被不甘与倔强蒸得发干。他听见校董们七嘴八舌，听见教导处主任尖锐的反对，然后是第二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再次破开了一切嘈杂乱象：

“我完全认同巴巴托斯院长的观点。”克利普斯·莱艮芬德说，“学生说自己没有偷窃，你们也没有监控，那就不能这么武断地给人家定罪。我希望你们可以重新调查，不要只相信几个学生口中的说法。”

“如果你们拿不出任何证据，到时候不仅要恢复学生的学籍，还要当众向这位凯亚同学道歉。”温迪说，“如果这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污蔑，也希望你们彻查到底，像是今天对凯亚同学所做的一样死缠烂打哦。”

于是那些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离在成年人的肩膀之外。时至今日，凯亚已经记不清那一天是怎样结束的了，只记得从教学楼走出来时月光很亮，宿舍楼的灯光迷蒙，路边虫鸣阵阵，夜风温暖馨香，两位老师都走在他身旁。

“保姆说迪卢克睡了。”克利普斯说，“我让她先回去了，反正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到家。”

“好哦，那我去看一眼迪卢克再回去。”

“直接来我家吃饭然后留宿吧，你自己回家又要懒得吃东西了。”克利普斯说，“凯亚同学？你也一起吧。今天太晚了，食堂估计都要关门了。”

凯亚想说这个时间去食堂正好，很多菜都会打折来卖，之前有一次食堂阿姨看到没人，甚至把剩下的菜全送给他让他带回去吃了。但他没敢说。他的手被一左一右地牵了起来，他被一路带回了一间温暖的房子里，局促地坐在沙发的角落，看着莱艮芬德教授挽起袖子下厨，巴巴托斯教授动作轻盈地跑上了楼梯，又顺着扶手滑下来，笑着说迪卢克睡得好熟，鼻涕泡都出来了。克利普斯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眼中满是父亲对孩子纯粹柔和的爱意。

——那看上去太陌生了，简直让旁观的凯亚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栗。

他拘谨地吃着这一餐，不敢吃太多，也不敢说什么话。有人说受过苦难的孩子才会巧言令色，但根本没有见过美好事物的人又哪来的模板去学呢？为了活下去已经拼尽全力的人生不会有机会去给自己套上任何讨人喜欢的伪装，他只会因为恶意而手足无措，在精酿的痛苦中添上一勺黏腻的绝望。

“你不要担心。”克利普斯说，“相信自己，比任何人相信你都有用。你面对那么多人给你下的言语陷阱都没有松过口，我很欣赏你这一点。”

“这只是你漫长人生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温迪说，“你可以的，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体力充沛地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要记住，假的东西永远无法成真，而真实的东西永远有办法去证明。”

他最终靠着校园介绍片的拍摄时间为自己洗清了嫌疑，莱艮芬德教授和巴巴托斯教授也毫不犹豫地惩处了当初死抓着他不放的几个学生。他得到了道歉，也逐渐在这所学校里站稳脚跟，而比那更重要的是，两位教授都十分爱护他。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克利普斯说，“好孩子，你会有更高的成就的，你绝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既然他们相信他，那他也相信他们说的话。

于是啊，他真的一点一点变得更好了。他长高了，变得游刃有余了，他像是一块璞石逐渐被琢磨出玉的光华。他还是经常被两位教授带回去吃饭，逐渐和他们变得越来越像是朋友和家人。

但是，或许教授们只是怜悯他的出身，或许只是他们太过好心……

“如果你愿意继续深造的话，我会带你的。”在他即将毕业那年，蒙德校长这样对他说，“我听说隔壁璃月校区的副校长就有个很受宠爱的关门弟子，那我也总该有个关门弟子的吧？如果我没时间，也可以让克利普斯带你。总之，我会教你更多东西的。

“所以，凯亚，你想要继续做我的学生吗？你愿意吗？”

凯亚仿佛被一个过大的礼物突兀地砸中脑袋。他几乎要咬到舌头，素日令他引以为傲的口才这会儿就像是被打回原形，他又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孩——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我还想再听一次校长先生的课！还想再做两年……还想再做许多许多年您的学生！！”

温迪笑了起来。凯亚已经比他高了，于是他抬起手，促狭地捏了一把对方丰盈了一点的脸蛋。

“周末来我们家吧，我们前两年工作太忙，迪卢克一直被寄养在他姑姑家，现在，他也要被从莱艮芬德老宅接回来了，你正好可以和他认识认识。那小家伙从小就想要个哥哥，现在他可算是如愿啦。”

彼时凯亚还只当这件事是个玩笑，所以，当他周末带着给小朋友的礼物去到莱艮芬德家却没有见到温迪和迪卢克时，还笑着问是不是有什么大惊喜要让他帮忙筹备。但是，克利普斯端来了两杯茶，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迪卢克那孩子，他从小就说想要个哥哥，我还告诉他，先出生的小家伙只能有弟弟了。”克利普斯笑着说。然后，他朝着凯亚伸出了手：

“但如果你答应，就会创造奇迹。亲爱的凯亚同学，你愿意成为迪卢克小朋友的哥哥吗？”

你愿意，和我们真正地成为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