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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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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兰桡给卢蕤安排的小屋子,铺着波斯地毯,还有一片珠帘。一旦有人走过,就会玲珑悦耳,锵然作响。

柱子旁还有盆栽,里面是栀子花和腊梅,不过幽州的天气太冷,栀子花没开,一水的花骨朵。腊梅气味馨香宜人,隔很远都会闻到,许枫桥端着碗苦药,掀开珠帘,没敲门就走了进来。

“给。”

卢蕤正在整理封兰桡的线索,他把霍家寨的暗桩仔仔细细排好,按照坊市排布分了个类,又用官府的加密文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写什么鸟字呢?”托盘放在桌上,勺碗碰撞,清脆一响,好在药没溢出来。

“我把几个可疑的暗桩筛选了出来,”卢蕤低着头,身上还披着貂裘,他不觉得冷,一旦用心做某件事,周遭一切都能忽略,“如果要谈判,这就能作为我们的筹码。当然,如果霍家寨态度好些,不用我出动这个杀手锏最好。”

“喝药。”许枫桥态度强硬,卢蕤只能笑着接过。

一口闷了苦药,卢蕤舌头发酸,强忍着没有咳嗽。夕阳西斜,和袁舒啸聊了许久,又帮邓清芬做了会儿账,一抬眼,天都要黑了。

许枫桥知会了卢蕤的意思,擎着烛火走来,看见药碗干干净净,便觉完成了一个任务。

不过,那句“活不过三十”还回荡在耳边,他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去想。

“你别这么看着我。”卢蕤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想得开,从小就有人这么说,所以我也习惯扳着指头过日子,就像一根蜡烛,总有燃尽的时候。”

其实,卢蕤潜在的意思是,不要可怜自己。

卢蕤不需要可怜,科考的时候不需要,在大理寺的时候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

“和袁舒啸谈得倒是挺好,他有诚心,我们不能错过。不过,燕王那边态度强硬,要把地收过去,我们如果没有地,就是募兵,每年军费开支就得走刺史那边。”

还是谈起事情来更自然,卢蕤支着膝,手抬着下颌,攥着好几张纸,“是。开支还在其次,府君缺人,让府君吃这哑巴亏也无所谓,关键就是,多出来的人,谁来带?”

许枫桥思索片刻,“袁舒啸呢?他在边骑营混得也不好,李齐光想让他出来。”

李齐光需要悍将,像是许枫桥这样,勇冠三军,袁舒啸擅长调度,边骑营多的是这种人。当初那两封信,他更想要的其实是许枫桥。

许枫桥知道,所以不能去。

他心里也忐忑不安。他的功勋很多,大小战役里,以少胜多最出名的就是那次深入漠北叱罗部,缴获人头百余,牛羊八百,叱罗归沙率众投降。

这种奇兵的用法让李齐光找到了知音,李齐光赏识许枫桥,在神武军还颇成规模的时候,就屡屡对“神武孤霆”青眼相加,那时候的许枫桥,膂力过人,擅挥舞长槊,又读经史。

唯一一个缺点,可能就是太散漫了。

“如果袁都尉可以,又为何会离开边骑营?”卢蕤无比坚定地看着许枫桥,除了他,无人能破开局面,“袁都尉想当黄盖,可惜燕王不是周瑜。若非大当家豪气干云,此刻袁舒啸怕早死在程玉楼的设计里。”

“什么?!”

“我们的意图,程玉楼知道,那袁舒啸的意图,程玉楼会不知道?”

许枫桥咬着仰月唇,“所有人都知道,那……袁舒啸这么辛苦,为了什么?”

他想起落日楼头下穷途末路的莫度飞。莫度飞没有吃人,也没有把百姓做军粮,守城就是为了保护百姓,怎么会吃人呢?莫度飞不仅没吃人,还带头把战马宰了。

许枫桥的理想,死在雪覆千岩被煮成肉糜的那一日。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志向,从此一头扎进点卯坐班的琐碎日常里,再不敢言。

“且不论袁舒啸,许帅,你这些年,痛快么?”

他麻痹自己,袁舒啸适合做将军,就让袁舒啸做去。志向,值几个钱啊?李齐光需要你,就能把你捧在手里,不需要你,就弃如敝履……可是他不痛快。

平凡得毫无波澜的每一天,都是对他的凌迟。心里残破的一隅,不仅没有被这些琐屑填补,反而愈发疼痛。

他不对人提起,每日在校场射猎,听着边骑营的胡笳声,一次次循环重复的弯弓搭箭,仿佛都在提醒他,他回到了军营。

他□□有最快的马,他心里有最炽热的勇气,可他不想为燕王的野心助一臂之力!

“不痛快。”

许枫桥自是佩服卢蕤,这人即便遭受不公,还能坚定前路。

卢蕤不在乎公道与否,若是能洗雪,自然最好。

然而卢蕤心中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公道。

“我少时开蒙,读刘勰的《文心雕龙》,里面有一句,‘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我不懂,父亲告诉我,这就是‘文心’。很多人终其一生是孤独的,因为他们太固执了,想追求亘古不变的东西——心。朝代更迭,人和事都在变,唯有心不会变。”

许枫桥默然半晌,“所以,你想追求的,也是‘心’?”

“你知道,我寿命不永,可在我看来,足够了。我三十年就理解了很多人这辈子不能理解的东西,百龄影徂,千载心在,哪怕世界上没有卢蕤这个人了,卢蕤的‘心’也还在。许帅你呢?你想留下什么呢?”

许枫桥被触动到。他不是没有心,而是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心。

“若是真的能不动干戈,我不是不能统领他们。”他侧过目光,烛火照在长眼睫毛上,像撒了金粉,“不就是和李齐光打擂台么,东边还有骆明河呢,一东一西,我就不信李齐光还能作妖。”

卢蕤早慧,这种早慧让许枫桥自愧弗如。他总会纠结一些没必要的东西,因为害怕成为众人角逐的棋子,如同师父那般成为弃子,所以干脆自弃。

现在想来,他做的选择,其实就是最坏的结果!

如梦初醒的许枫桥感觉自己呼吸都畅快了许多,如灰蒙了许久的天空忽然乍泄天光。正当他想要感谢卢蕤,卢蕤抢先一步开口,“其实这些道理,许帅也明白,我只不过是提点而已。”

他只好捡起铁钳子,翻倒炭盆里的炭,“你比我年纪小,却活得明白。那么多年,我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不是没想过要改头换面——甚至可以说是很多次。可我总是没能下定决心,只有在见了你之后,我才想清楚。”

“嗯?”

“得失,成败,毁誉,功过,都是世人的评价罢了。人之一世,起伏去就,以己眼观人间,以己身历世事,所不变的,唯有一个‘心’啊。”

卢蕤颔首微笑,“倾盖之交,吾道不孤。”

“既然都吾道不孤了,那就别和他们一样叫我许帅,叫我名字就好。这名字是师父起的,拜师的时候,枫叶落了满桥,师父粗通文墨,就给我取了个‘枫桥’。我只有名,没有字,武夫嘛,不用那么多讲究。”许枫桥从托盘里拿出一个小点心,塞到卢蕤手里。

“好……好啊。枫桥。”

“哎。”许枫桥回着,“你刚刚说的都对,可只有一点,我并不认可你,也有可能是我性格缘故。若我被人欺负了,我定要以牙还牙,报复回来,让那人也受一遭我的苦。不是说,那个叫什么萧错的,正在燕王那里做事么?如果以后有机会和燕王交涉,我就狠狠处置他。”

卢蕤遭受的不公太多了,萧错又算得了什么?仗着家世欺负人,长安城这样的人多得是。卢后包庇兄弟,府衙小吏拜高踩低,族中耆老将母亲扫地出门又说歌伎无情……一次次公道的缺失,都让卢蕤的心更加沉静,从而也不将报仇翻案当作是当务之急。

他太冷了,许枫桥觉得。

人被打,会报复,会想反击,这是人之常情,但卢蕤连这种人之常情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

遭遇这样的打击,卢蕤还能稳定情绪,孤注一掷,谈笑风生,哪怕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的喜怒哀乐都不写在脸上,眼底仿佛有化不开的雪。

许枫桥想把那雪化开……

窗外飘了几朵雪花,卢蕤抬眼看着。四下里朔风正紧,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庭中的火把点亮,暖融融映着窗牖。

“我很喜欢下雪,虽然每次下雪都很冷。我喜欢看白雪的模样,每次幽州下雪,燕山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白被子。山阳处的雪,太阳一出来就化了,雪水混着泥土,变成泥水,一踩就会陷进去,裤脚全是泥点子。但是山阴处的雪很顽固,直到开春大地回暖,才会全部化掉。”

“你就是山阴处的雪。”许枫桥没来由说了这么一句,“又冷,又顽固。”

卢蕤噗嗤一笑,“枫桥很有做文人的天赋。”

“可人世间是热的。”许枫桥的手覆在对方冰冷的手背上。

卢蕤笑得苦涩,许枫桥明明比自己还不容易,自小从一众流民里讨生活,想必什么土啊草根应该都吃过。

但他总能以热忱面对,苦难把他打磨得更圆滑,也更勇猛无当——正因为见过苦难,所以现在的每一次挫折,对他而言都是磨砺。他擅长在种种绝境里,卧薪尝胆,绝地求生,反败为胜。

他会翻过重重山峦,或近或远,或快或慢。然而,他总会到达。

当晚,卢蕤整理完毕,用布帛抄了两份以备不时之需。许枫桥从武库里拿了两支箭,又找了几条结实的麻绳。他们打算把消息传给山脚下的武淮沙。

武淮沙还是聪明的,许元晖上山那盆饺子馅,就是武淮沙送的,顺带把自己藏身的地点也告诉了他们。

积雪院有人看管,卢蕤头疼,这可怎么出去?远处雾气聚集,燕山灰茫茫看不清,一半埋在雾里,呵气成霜。

“我们怎么出去?”卢蕤望着四方方的院子,连廊交叠,铁马啷啷作响,竹影婆娑着,四下阒然。

“这还不简单?”许枫桥一把揽住卢蕤的腰,又被对方的肋骨硌到,“我这双飞毛腿在神武军可是出了名的。”

卢蕤只比他低了半个头,见他自吹自擂,只好应声附和,“好好好,枫桥厉害。”

“你把手搭在我肩上,站稳了!”

卢蕤照做,许枫桥脚轻轻一踮,浑身上下运转内力,像振翅的鹰隼一般,羽翮充满力量,刹那间离开砖石地,再不受拘束。

青袍和水蓝色胡服飘飏在半空,两人的身影轻如燕,许枫桥踏着瓦片借力,朝更远处飞去,无声无息。

片刻后,唐景遐从廊柱后绕了出来。她刚刚起夜,突生变故,急中生智躲在廊柱后,大气也不敢出。

“我操,他俩这是要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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