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良玉是被猎猎海风吹醒的。
等他再次睁眼，太阳几乎沉入了海平面。
更糟糕的是，涨潮了。
在他睡着的时间里，海水不知不觉上涨了近两米，几乎快要浸没到他小憩的这块礁石上。
潮涌不安地涌动，不停地拍打着礁石，不时有水珠溅到他身上。
再这样涨下去，要不了多久，海水就会将他脚下的礁石连带他一起吞没！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傅良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睡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力量被瞬间抽走。
完了。
他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他无助地抱紧膝盖，看着潮水一点点上涨又退去，上涨又退去，心也跟着一路下坠。
恐慌像黑洞一样，一点点扩大，随时要将他吞噬。
虽然他一直安慰自己，不过就是死掉罢了，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过如此。然而，身体难以抑制的颤动却告诉他，他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坦然。
也许他会死，但他不希望是今天。
慌乱之中，他想到游肆，想要退让的想法开始萌芽。
也许……也许他可以先答应合作？之后再伺机而动？
无论是游肆是想让他做什么，会不会过河拆桥，那都是以后的事。起码他可以先活下来，离开这里再想办法？
这个办法越想越可行，傅良玉冷静下来：
大丈夫能屈能伸，区区杀我之仇，来日再报也不是不行！
就这么办！
他胆怯地看着逐渐变得暗沉的海面，鼓起勇气大喊：“游肆！游肆你出来！我们谈谈！”
不过，大概因为过于害怕，这声音听起来颤颤巍巍，很快就消散在翻腾的海潮声中。
海面除了澎湃的浪花，毫无动静。
傅良玉又开始慌了。
有没有可能这恶劣的家伙是存心折磨自己，打算今晚先让他自生自灭，吃点苦头？
他着急得原地转圈，将手收成喇叭状，语气也不客气起来：“游肆！游肆！你个崽种！你快出来！”
没喊几声，他发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艘无人的小船正随着汹涌的波涛起伏，逐渐向他的方向靠拢。
仔细一看，在船的前头，有一道灵活的影子在水中上下窜动。
果然！
他就知道靠谱！
游肆果然来接他了！
“……游肆？游肆！！！”
傅良玉高兴地跳起来，朝船的方向拼命挥手。
直到他发现拉着船的那人并非是游肆，而是下午那只小人鱼。
他停下了挥舞的手，狐疑地看着那一鱼一船越靠越近。
没一会，小人鱼便拖着舢板游到了他面前。
她双手扒在船舷上，晃动舢板，示意他上船。
“……什么意思？”傅良玉呆楞了片刻，“是……游肆……那条抓我来的人鱼派你来的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小人鱼摇了摇头，一直紧闭的唇张张合合，十分努力才吐出三个含混的音节。
那声音含糊嘶哑，还带着嘈杂的气音，听起来十分费劲，但傅良玉却听得清楚。
“……蒂特斯？！”
他眼直了。
她竟然会说话？！
小人鱼点头，又晃了晃她牵着的小船。
那船十分眼熟，一看就是海盗们的舢板。
“你是说……让我回蒂特斯？！”
人鱼又欢快地摇了摇尾巴。
这下他明白了。
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眼前的小人鱼竟然要帮助他重回蒂特斯！
傅良玉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
然而，下一秒，看着汹涌地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和越发深沉的夜色，他马上想通了。
不过就是再一次绝处逢生而已！
一路上他遇到了多少危险！
这遭遇搁普通人身上早投胎去了，但他每一次快要凉了时都能遇上神来之笔，愣是挺到现在！
也许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也说不定？
再说了，小人鱼的桥都给他铺到这了，他再拒绝多少就不礼貌了！
于是他果断一脚跨上了船。
这条船正是他的。
食物、水囊、船桨、武器……船上遗留的物品几乎分毫未动。
有那么一瞬，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丝困惑：既然他船上的东西没有少，那下午小人鱼投喂他的东西是哪来的？
但很快，这丝困惑立马被得救了的狂喜冲散。
他握着船桨喜极而泣。
早上他还万分嫌弃这条小船，觉得他不可能靠着它活过今天，没想到现在，它却成了他的诺亚方舟，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小人鱼双依旧手扒在他的船上，仰着脸看他，上半身露了一半在水面。
这次，他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小人鱼的长相。
还是很丑。
不过，与游肆那种光裸着上半身的情况不同，傅良玉没看到什么限制级画面。
她的上半身居然用一块布料遮挡住了。
那布料花式奇特，不像人类所使用的东西，倒更像是鱼皮一类的物品。
傅良玉暗啐一声。
人鱼明明可以穿衣服，游肆那家伙却天天光着膀子溜来溜去，真不要脸。
也许心灵美可以抵御皮相的丑，明明还是这张脸，傅良玉却觉得看起来比下午初见顺眼得多，于是，他的语气也温和不少。
“小妹妹，蒂特斯是哪个方向？”他问。
小人鱼抬起手，朝一个方向遥遥一指。
他勉力看去，正是白天看到的那处“大山”的方向。
眼见即将逃出生天，傅良玉分外感动。
他诚恳地问小人鱼，“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心愿吗？我得救后可以帮你。”
小人鱼听完他的话，细长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她双手在船舷上用力一撑，上半身便跃出水面，脸直直向他凑过去，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傅良玉吓得屏住呼吸。
待他回过神，小人鱼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坐在了他的船舷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仔细摩挲起来。
傅良玉双眼一闭，表请扭曲，拼命忍住不去抵抗小人鱼这类似性骚扰的动作。
也许她只是对人类比较好奇，他安慰自己。
她的手指细腻、冰冷，触感不像人类的皮肤，反而像某种结实的皮料。
额头、鼻子、脸颊、头发，小人鱼的手指越发放肆地在他的脸上不断游走。
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也控制不住地此起彼伏。
就像他对所有鱼类的直观感受一样，小人鱼手指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层黏腻的水渍，那水渍带着一股奇怪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腥气。
傅良玉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她不会想让我以身相许吧？
眼看那双不老实的小手开始下移，逐渐往他单薄的衣服上摩擦，傅良玉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小人鱼的手，委婉地劝道，“小妹妹，我们人鱼有别，勉强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不然……你换个要求？”
小人鱼不动了。
就在傅良玉松了一口气时，她又猛地凑上去，极其亲昵地嗅了嗅他的头发。
傅良玉：！
他从来没有与人这么亲密过，更何况是非人类？
他悚然一惊，反手就要推开她。
但那小人鱼仿佛能预知他的动作一般，反身一扭，窜进了海里，又在与他隔着两三米远的海面上冒出了头。
也不靠近，就在那个地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浓密的发摊开在海面，像一滩鲜红的血。
她的眼神看起来比下午灵动许多，像是惋惜，又像是怅然，还有几分兴奋。
然后，一扭身扎进了海里，再度消失在海中。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个推开的动作过于决绝，伤了小人鱼的心，所以她才一走了之。
傅良玉挠挠头。
他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小人鱼生扑的动作过于突然，激起了他的本能反应。
无论如何，这么对待一个爱慕他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尤其对方还帮了他，总归不算地道。
他叹了口气，只能等他回到蒂特斯再考虑如何报答她好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眼见天色已晚，他用衣摆狠狠擦了把脸，把小人鱼在他脸上留下的粘液擦干净后，划着小船朝小人鱼给他指的方向进发。
万幸的是，那个方向正好顺风，在风和海浪的加持下，他没一会就划出了礁石区。
撑着一口气划了许久后，海水肉眼可见地深邃起来。
他已经进入深海区。
*
夜幕降临，月光开始替代落日余晖，照亮海面。
傅良玉划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每一次将桨伸进海水里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疑。
没一会，他便觉得一阵晕眩，额头上也开始沁出冷汗。
他的深海恐惧症又要犯了。
他脸色苍白地停下划桨的动作，咬紧嘴唇。
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他犹豫片刻后，将桨放到一边，解下手腕上的耳塞戴上，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想了想，又打开了那个混了水的苦橙酒水囊猛灌了几口。
随后，他安静地躺了下来，努力回忆着心理医生告诉他的调节恐慌的方法，慢慢调整起自己的呼吸，将思绪转移到其他地方，放任那些被他强压下来的杂乱思绪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对于他来说，这几天的经历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他随时随地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很少有时间能这样安静下来思考。
游肆发现自己跑了，会不会来抓他呢？他到底要自己帮他做什么？
这群人鱼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跟那群海盗结仇？
还有，游肆怎么也穿越了？如果他是被游肆杀掉才穿越的，那游肆又是被谁杀了？
他会不会发现是小人鱼帮助他逃跑的？
不过，随后他就发现思考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是徒劳的。
问题太多，他根本理不清。
傅良玉的脑子很少处理如此密集且复杂的问题，没一会，他就成功开始大脑过载。
这些问题很顺利地帮他将注意力从深海恐惧症上转移出来。
海水缓缓拍打着船身，舢板有节奏地摇晃着，他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
很快，酒劲上头的傅良玉再次睡着了。
不过，他没有如愿一觉睡到天亮。
醒过来，是他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先是一滴——
两滴——
他还没反应过来，雨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他一把扯开绑在眼睛上的布，傻眼了。
下阵雨了。
仿佛应和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原本还算温柔的海水开始剧烈颠簸，海面升腾起一阵阵磅礴的水雾。
他的小船像片在风里晃荡的落叶，随着海浪推来倒去。
倒霉的不止如此。
他发现他的舢板没有排水功能，这场大雨一下，很快，船体开始积水。
傅良玉手忙脚乱地并拢双手，将积水往外舀，然而杯水车薪。
于是，他一咬牙，脱下外衣，将衣服垫在船底吸饱了水，又将衣服朝外拧干。
他的里袍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不是特别吸水，不过，用来处理船底积水勉强够用。
就这样，一次次下来，在他胳膊拧得酸疼，就快撑不住时，积水终于有减少的趋势。
海上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雨停了。
傅良玉有些高兴。
窝囊了这么久，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他终于小小扳回一局。
他突然觉得，靠自己活下来，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嘛。
眼见船底的积水差不多被清空，他将衣服拧干，抖了抖，就要穿上。
然而，月光映照下，他发现了一件有点恐怖的事。
他好像看到有一个尖尖的犄角从远处笔直向他靠近，就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
这场景分外熟悉。
他的心狠狠漏跳一拍。
是……
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