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深夜,希瑟才得以从会议室脱身。但这还不算结束,接下来她还要去地牢。
白盔堡的地牢位于西北角的墓园附近——凯洛家族坚信先祖之灵的威势能够镇压这些宵小之徒。不久前才下了一场大雪,但辛勤的仆从依然在白天清理出了一条方便行走的小道。她提着油灯,踩过碎石、残雪和沥青,布琳迪丝女士紧跟在她身后。
“蕾贝卡还好吗?”
“起初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很快就平复下来了,身上的淤伤我也都搽了药膏。”布琳迪丝女士回答,“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了她一壶热羊奶酒,用于助眠。”
“可怜的孩子……”希瑟推开厚重的门扉,生锈的门轴发出哀怨的呻吟,与嚎哭塔凄厉的泣声交织在一起,渡鸦的影子从油灯照亮的墙壁上一掠而过。
她们走下楼梯,走廊口的长椅上坐着两名卫兵,一见到她便站起来行礼。
希瑟微微颔首作为回应,布琳迪丝女士说道:“公爵大人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都到外面待命。”
“是。”
穿过昏暗的走廊,她们一路走到最尽头的那间牢房。借助洒进房间的月光,希瑟大致能看见两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但她还是将油灯挂在了墙壁的铁钩上,让灯火照清他们的脸。
地上的两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希瑟没怎么见过那三名来自王室的仆从,也分不清被处死的是谁,眼前的两个又是谁,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公……公爵大人……”其中一个率先缓过了神,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铁链叮叮哐哐的声响在地牢幽邃的走廊里回荡,“我是无辜的啊!事情都是罗南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我也是!”另一个也跟着恳求,“他犯下的罪过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请您明鉴啊!公爵大人!”
希瑟并不回答,只是看向身旁的布琳迪丝女士:“他们各自都叫什么?”
“缺了一颗门牙的是马拉奇,另一个是唐恩,大人。”
希瑟看着他们:“自从亲王殿下来到北境,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而身为他的贴身仆人,你们却总是怠惰职务,并且多次违背城堡的宵禁,偷偷跑去城镇酗酒赌博,经常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以至于我对你们几乎毫无印象。”
唐恩嚅嗫道:“可是……大人,我们事先真的不知道罗南他会……”
“你们被关在这里的原因与你们死去的同伴无关。”她打断了他,“很显然,你们沐浴在王室的光辉中太久,已经忘了自己身为仆从的职责。即使你们和那个死去的罪人无关,白盔堡也容不下这样的骄傲。作为惩罚,你们将被逐出埃达城,并且永远不能再踏入这里一步。”
“不、不行啊,大人,请千万不要赶我们走……”唐恩几乎要哭了,“假如我们回了王都,国、国王陛下一定会处死我们……”
希瑟已经失去了耐心:“没有让你们坐完牢再被赶走,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至于你们离开后是要回王都还是要去哪里,并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说完,她正打算离开,却被地上的马拉奇紧紧抓住了靴子。
“大人……”他的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半张脸藏在阴影下,令人看不清表情,“只要您答应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关于瑟洛里恩亲王的秘密。”
听到他的话,唐恩大吃一惊:“马拉奇,你疯了吗?!”
“闭嘴!”马拉奇对他吼了一句,但扭过头时,又恢复了那种谄媚又狰狞的笑容,“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秘密,不仅事关您的丈夫本人,还牵扯到了国王陛下,我相信您一定会想知道的。”
闻言,她眯起了眼睛:“亲王殿下是你所侍奉的主人,平日似乎也不曾与你为难,你真的打算用他的秘密换取我收回成命吗?”
“哈,他可算不上是什么‘主人’。”马拉奇轻蔑地笑了一声,仿佛对自己的处境越发有把握了,“只要您答应让我留下,并且事后不让国王将我召回王都,我一定将真相全部交代给您,没有半点虚言。”
希瑟沉默了片刻,目光盯着墙壁缝隙里长出的褐色杂草——显然已经枯死了,鹅黄色的火光在枯草上轻微闪动,仿佛在拨弄死人的手指。
俄而,她发出感慨:“看来我不得不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布琳迪丝女士,请拿一把椅子给我。”
马拉奇喜不自胜,希瑟刚一坐下,他便忍不住开口:“瑟洛里恩根本不是真正的王族!他是先王和后厨女佣的私生子,一个没有姓氏的小杂种!”
与他的滔滔不绝相比,唐恩似乎已经完全呆住了,只能战战兢兢地瑟缩在角落里,一个字也不敢出声。
“如果不是陛下没有其他兄弟可选,急需一个人来联姻,他根本不会被纳入王室。”马拉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的舌头又细又尖,像是一条湿滑的小蛇,“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一只肮脏的小老鼠,靠着厨房的残羹冷炙长大,晚上和牲畜一起取暖,与高贵二字毫无关系。大人啊,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您的丈夫呢?”
希瑟打量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侧过头对布琳迪丝女士说:“有时人不得不感谢命运的安排,一旦你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它就会再次跳出来提醒你,千万不要忘记往日的教训。”
“确实如此。”布琳迪丝女士答道。
马拉奇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你成功为自己赢得了奖赏。”希瑟宣布,“你不用被逐出埃达城,日后也不会被国王召回。”
说罢,她举起腰侧的手斧,砍下了他的脑袋。
喷涌而出的鲜血像雾一样飘散在空中,染红了墙壁。马拉奇的身体无力地倒了下来,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唐恩的膝盖边,那个得逞的笑容尚未完全变成惊恐,最后形成了一个惊悚又滑稽的表情,并且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唐恩直勾勾地与那颗头颅对视,恐惧夺走了他的声音,直到油灯的火光被晚风吹得跳动了一下,他才猛然回过神,死死地将指甲抠进皮肉里,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尖叫。
“布琳迪丝女士,请把蕾贝卡以外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叫过来。”希瑟顿了一下,补充道,“另外,让外面的两名卫兵回来吧。”
“是,大人。”
布琳迪丝女士离开后,她叫来卫兵,让他们将尸体清理掉。
“不用太过费心,在城外就近找个地方下葬即可。”希瑟瞥了一眼牢房的角落,“顺便把他扔在那里,我不想再见到他。”
卫兵利索地将尸体和唐恩带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布琳迪丝女士带着两个人回到了地牢。
“就两个?”
“真正的知情者只有他们,其他人只是知道疑似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清楚具体的内情。”布琳迪丝女士说,“简妮在这方面帮了不少忙。”
“很好。”希瑟点了点头,“很高兴见到城堡里还有这样聪明机敏的女仆,简妮。”
女孩害羞地笑了:“您谬赞了。”
“以及伊奥兰,正是因为你的尽忠职守,蕾贝卡才躲过了更多伤害。”希瑟说,“毫无疑问,这件事的过错完全在于罗南,介于伊薇已经给了他应有的惩罚,我就不再多提了。但蕾贝卡作为深得我信赖的藏书馆员,我不希望她受到那些流言蜚语的困扰,所以……”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这个叫作罗南的人,私下经常溜到城镇里的酒馆通宵赌博,不止一次输光了身上的所有积蓄,这些事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居然敢窃取我珍爱的妹妹——伊薇特·凯洛的珠宝,被碰巧经过的蕾贝卡发现罪行后,不仅不及时收手,还妄图用暴力封住她的口,最终引发了这样一场荒唐的闹剧。”
简妮立刻反应过来:“是的,大人,像这样无耻的窃贼简直死不足惜。”
伊奥兰明显有些迟钝,但慢了半拍也反应过来:“正、正是如此!”
“你们的忠诚尽责都值得嘉奖。”希瑟表示,“布琳迪丝女士,我希望他们最晚都能在明天中午得到应有的回报。”
“当然,大人。”
至此,这件事才终于算是结束了。在返回主堡的路上,她向布琳迪丝女士叮嘱道:“告诉蕾贝卡不必急着回去工作,让她多休息几天罢。”为了防止那孩子多想,希瑟又补充了一句,“但至多一周,毕竟我手下可没有多少得用又识字①的年轻人。”
布琳迪丝女士自然心领神会,微笑着回答:“我会一字不漏转告给她的。”
希瑟的衣服上满是血迹,不便去公共浴池或回房洗澡,只好借了布琳迪丝女士房间的浴盆。等她回到卧室时,已经临近午夜了。
甫一推开门,她便看见瑟洛里恩坐在床边,神情中充满了不安:“蕾贝卡……她还好吗?”
“她身上有些淤伤,但并无大碍,现在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尽管这么说,他的神情并没有放松下来,“我……我感到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至于蕾贝卡……虽然眼下没办法告诉她实情,但她是一个聪慧的姑娘,总会用自己的办法厘清情况,“对了,关于马拉奇和唐恩。虽然此事与他们无关,但考虑到他们平日对于职责的懈怠,并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我已经下令将他们逐出埃达城。”
瑟洛里恩仿佛对她的话感到困惑,良久才意识到马拉奇和唐恩是那两个仆从的名字。
“我知道这有损你的颜面,但这是必要的处罚。”
“噢,那个没关系……我对这项处罚没有任何意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我还是有点在意……我是说,他们在离开之前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这就不清楚了。”希瑟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今天我的行程安排很满,没有心情处理这些杂事,只是让卫兵把他们赶走了。至于后续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直到此时,瑟洛里恩才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一只肮脏的小老鼠,靠着厨房的残羹冷炙长大,晚上和牲畜一起取暖,与高贵二字毫无关系”……马拉奇当时的话语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希瑟也曾经历过艰难的岁月,心中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也正因为如此,她知道相比苍白的安慰,转移注意力更能缓解一个人的焦虑:“事情已经过去了,犯罪者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没必要再为此操心。比起这个,我更想和你商量一下南斯特的事情——还记得之前提到的水银吗?”
果然,一聊到正事,对方就打起了精神:“当然记得!”
“水银的用途很多,炼金术、制作颜料、医疗……”
“水银才不能拿来治疗……”瑟洛里恩咕哝,“无论是把它混进药膏里,还是用蒸汽法治疗都是愚蠢至极的做法……”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这一点母亲也提到过,但要纠正那些民间广为流传的错误实在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北境的面积如此辽阔,“不过先将目光放在当下。南斯特的手工业非常发达,尤其擅长制作镶有各种华美珠宝边饰的玻璃镜,因此水银的需求量一直很大。如果仅凭这一点,追查起来恐怕并不容易。”
“也许可以把水银和铜矿的线索结合一下。”瑟洛里恩提议,“水银和大部分金属都能产生非常活跃的反应,唯独铁除外,所以运送水银必须用铁罐当容器。可以调查一下南斯特有哪些铁匠或盔甲铺经常有装着铁罐的运货车出入。”
“好主意。”
希瑟不禁感到很奇妙——她年少时曾经在王都待过一段时间,也与几名王子有过接触(当时他们还没有被阿利斯特清理掉),无一例外都是让她心生厌烦的傻瓜,如今占据着王座的阿利斯特就更是如此了。
反倒是从未被精心抚养过的瑟洛里恩,性格随和,又颇有才干……难道格奈乌斯王死后真有人在王座上下了毒?
“我们后天就出发。”她说,“这次出行你就打算带黎塞留爵士一人吗?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增派几名护卫给你。”
“没事,黎塞留很强的!”
说完,瑟洛里恩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她也感觉到了一丝倦意:“时间不早了,睡吧。”
将吹灭蜡烛后,希瑟躺在床上,心中感叹真是忙碌的一天。正要闭上眼睛,却听见身旁的瑟洛里恩轻声道:“谢谢……”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答道:“一匹马而已,算不了什么。”
“不是因为那个……当然,那个也很值得感谢。”他说,“虽然这件事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雀斑……呃,我是说罗南,他胆敢做出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我平常太过纵容的结果,所以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瑟洛里恩侧过身,看着她:“谢谢你没有因此对我生气。”
尽管烛火熄灭了,但几缕月光足以照亮他的脸庞。
可能是不久前才洗过澡的缘故,他的面颊上罩着一层自然而红润的容光,玫瑰金色的长发散落在床单上,仿佛晚霞之下流淌的溪水。他的眼瞳是澄澈的浅蓝色,在月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当这样一双眼睛满怀真诚地望着你的时候,内心很难不感到触动。
然而,这种美丽却前所未有地触发了希瑟心中的警铃。
她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后退——现在瑟洛里恩的心思一定很敏感,任何一点排斥的反应都有可能伤害到他。
“我永远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对你生气,瑟洛里恩。”她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
“永远是很漫长的。”
“无论漫长与否,承诺就是承诺。”
房间里回归了寂静。
她本以为这场对话已经结束了,却又听见瑟洛里恩开口:“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海……听说海里有一种长着八条腿,浑身滑溜溜的鱼,是真的吗?”
同时,他靠得离她更近了。
这几乎引起了她的恐慌——不是因为她害怕他人的肢体接触,而是她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引力。他越是靠近,那股引力就越是将她拉向他,直至越过一些她曾发誓绝对不会再越过的边界线。
“有人捕获过这种生物。坦诚说,它们看着不太像是鱼,”希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在虚无的黑暗中寻觅着安全感,“大部分渔民都会把它们放生,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海怪②的子嗣。不过也有一些会把它当作食材带回来。”
“好吃吗?”
“我只吃过一次。”她短暂地陷入回忆,“这种生物无毒,味道也还不错,有食用的价值……但它们生前的样子确实令人不太愉快。”
他打趣道:“屠龙者也会害怕多脚鱼吗?”
……不,瑟洛里恩,我害怕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