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姚乐熙才开始讲述郭学福的故事。

“和戴维斯完全相反，郭学福获得了父母全部的爱。从小，父母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对他的管理非常严格。比如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有营养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怎么吃，都有规定的。

从幼儿园开始到高中结束，哪个学校好，他该学什么，和谁当同桌，哪个朋友能交哪个朋友要远离，他的父母对此非常在意。他每天的时间都被严格地安排，从几点到几点该干什么，甚至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他出生于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医生，从小就告诉他应该向着这个目标努力，高考后填报志愿时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直接给他报到了名校的医学院，本硕连读后又申请出国深造，这都是他父母替他安排好的。

他出国后发现自己的自理能力很差，教授对他也不和蔼，同学关系始终处不好，没有人愿意和他玩，他感觉很孤单。可从小形成的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他习惯了紧张的生活，一件事后面应该接着另一件事，中间不该有空隙，空闲下来反而让他焦虑。

而且他还心有不甘，他明明成绩优异，手术水平高超，可他不懂教授为什么总是对他冷淡疏离，戴维斯和陶佳不过是比他大几岁，多学多练了几年，哪里比他优秀了，为什么教授总是对他们和颜悦色？

好不容易快要博士毕业了，他的父母已经联系好了国内的医院，让他回国发展。可艾伯特教授死了，这个博士证书还不知道怎么拿到手，或者说还能不能拿到手都还是疑问呢。

这两天他一直在跟父母求助，父母在替他想办法联系新的导师，他自己也听从父母的建议给其他的教授发送了各种邮件，只是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

我们进去时，他正瘫在床上，面朝下陷在被子里，好像有点儿想把自己捂死的意思。我过去把他翻过来，他却抱着我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的衣服被他当成了卫生纸，全毁了，就连做笔录用的本子也遭殃了。”

姚乐熙做笔录用的那个本子此时正好传到了庄默手里，听到姚乐熙这句话，庄默直接把本子扔到了地上，双手在空中乱抓，慌乱不知所措。

翟玉文赶忙从身后的工具箱中翻出一瓶免洗消毒液递给他，庄默摘下手套用消毒液使劲儿搓手，搓了五六遍都搓红了才算罢休。

庄默翘着手指捏着翟玉文递来的新手套，小心翼翼地戴上了还是觉得难受，好像手上有蚂蚁在爬一样，只能不断地活动着手指关节，一会抽搐如鸡爪，一会痉挛如鬼手，时而灵活时而僵硬，确实能看出来他是真的难受啊。

折腾了半天才肯消停，庄默歪着脑袋，弯着胳膊把手耷拉在半空中，满脸崩溃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昨晚不是在参与医学研讨会的学者中标出了几个重点关注对象吗，我和他们都聊过了。郭学福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后，医学院的老师教授领导们对他都很照顾。

丰威教授是郭学福父亲的导师，闻霦教授是郭学福母亲的导师，杜晓东教授和郭学福的爷爷还是老友呢，就这配置，他在本硕期间过得可不是舒坦吗。

他能跟着艾伯特教授读博，也是杜晓东教授牵的线。可出国后哪有那么多人会围着他转呀，问题可不都露出来了？就他爸妈那种养法，能养出正常的孩子就见鬼了。这都二十八了，有问题第一反应还是找家长来解决，一点儿自主性都没有吗？妥妥的妈宝爸宝啊！”

在听队友的总结报告期间，狄和昶一直在嘶嘶哈哈地倒吸凉气，表情夸张如同见鬼，给郭学福竖起了大拇指：“虽然你们说的有道理，可是他能从这种环境下坚持到二十八岁还没疯，我倒是有些佩服了。”

戴宝听的时候一直皱眉，那张可爱软嫩的小脸都皱到了一起，听完后也是连连叹息：“我听着都难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啊，没疯也得抑郁吧？这父母是真的爱他吗？”

翟玉文没被情绪左右，淡定且中肯地说：“这也得分人吧，有些人生来就是听话又乖巧，不一定喜欢学习，但绝对受不了成绩变差。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在他父母给他圈定的生活圈儿内，可能这样的孩子并不在少数吧。当周围被同类环绕时，他会变得麻木，成为父母期待的样子，也变成和父母一样的人，可能终其一生也察觉不出这种生活方式存在着问题。”

钟羽泽摇头撇嘴，一脸嫌弃：“喵呜！太乖了，不爱和这样的人相处，我上学期间最讨厌这样高傲看不起人的学霸了！哪儿来的优越感啊？就凭出身好？比他好的多了去了好吗！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都出国了，已经见识到外面的社会了，还不觉得有问题吗？”

李念青惋惜地说：“我想，他应该是真的不会觉得有问题。听乐熙的描述，他应该是对父母的观念非常认同，并愿意遵守他们的安排。否则这种窒息的爱，永远被限制在时间表里的生活，不能超出框架一步的理念，都会让他崩溃的。

郭学福很聪明，也幸好他很聪明，能沿着父母设定的路线一路走下来。从小到大，他以功利为目标，以胜利为养分，拥有超越百分之九十的人的优越的生活条件，他引以为傲，并认为理所当然。

习惯了俯视别人的他在出国后终于遭遇到了挫折，戴维斯和陶佳两个出身不如他的人却得到了教授的青睐，这不符合他的认知。

根据他所受到的教育，他的成绩好家境好，所以人们应该随时围着他转，目光应该一直聚焦在他的身上。当事实不符合他的理解时，他会焦躁不安，会抱怨外界环境的问题，而不是自我反思。

这些问题不问父母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可父母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无法实时跟进，无法准确理解儿子所处的环境，给出的建议也许并不合时宜。

郭学福无法获得之前那种众星捧月的优越感，他不再是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只能无能狂怒。他这一路走得太顺了，能在艾伯特教授手下坚持四年，说明他还是有股子狠劲儿的。即使生活在不适应的地方，即使心情极其的不爽，他依然要走下来。

因为这是他所认可的路，他不应、不愿也不能偏离。艾伯特教授死亡这件事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块儿巨大的拦路石，他被迫要绕道了，崩溃在所难免，但他也必定要回到正轨。”

翟玉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着桌子：“这——很难评。按你的分析，郭学福生活很有规律和条理，他喜欢被肯定的感觉，但他几乎没有从艾伯特教授这里得到肯定，内心是失落，也存有不忿，这些是符合之前你所构建的那个故事的凶手的特点。

可是和戴维斯一样，他们都有明确的目标。在通向终点的路上，戴维斯还圆滑些，绕远路对他来说不可怕。郭学福可是很骄傲的，他不仅不肯绕道，甚至还一定要走两点之间最近的那条路。艾伯特教授反复打回他的论文，已经是在这条路上设置障碍了，若是教授死亡，那这条路更难走了。

相比于戴维斯，我认为艾伯特教授的死亡对于郭学福来说，沉没成本更大。郭学福虽然自视甚高，但头脑还是清醒的，除非发生了什么让他更难以承受的后果，否则他不会愿意杀死艾伯特教授的。

而且我觉得他对艾伯特教授也没有足够的尊敬吧，在杀完人后还有心情替他布置灵堂，能足够冷静地处理现场，在接受警察询问时还敢抱着警察哭，这不像他。”

李念青点点头，闭眼捏着眉心思考：“是啊，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戴维斯还有陶佳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如果真是他做的，大约对警察是避之而不及吧。不过玉文你刚才提到的，让郭学福更难以承受的后果倒也不一定没有。乐熙，有没有可能，艾伯特教授根本不愿意在郭学福的博士论文上签字呢？教授每次把郭学福的论文打回去，用的是什么理由？”

姚乐熙回忆到：“临床实验数据不足，不够典型，没有普遍性，以个例为论据无法支撑论点，文献引用数量太少，还有用词不够专业，语法频频出错，如此等等吧。”

庄默感觉头疼，差点伸手去堵耳朵：“怎么跟我博导一样，啊，这熟悉的用词，啊，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咦呀，不堪回首。”

“从这些理由中，倒是看不太出艾伯特教授真正的用意，真不一定会卡住郭学福不让他的毕业，况且郭学福还有爷爷那层关系在呢。”

李念青注意到楼下马路上又来了几辆特警大队的车，看来楼下这情况真不容乐观，这增援怎么都得有个二十来人了呢。

“还是回归艾伯特教授本身吧，庄默，据你了解，艾伯特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

“哇哦，艾伯特教授的一生也是跌宕起伏，很精彩啊，听完你们就知道为啥艾伯特教授更喜欢戴维斯和陶佳，而不是郭学福了。”

庄默吹了个口哨，配合着没打响的响指，开启了艾伯特教授的生平回顾。

“他爸是开公司的，小时候家里很有钱，可惜一朝破产，父亲抑郁自杀，母亲抛下他改嫁给了另一个富商。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后来考上了个好大学，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

他的夫人，阿比盖尔·艾伯特，原姓加西亚，资产阶级出身，听说祖上最辉煌的时候，还有个男的娶了个皇家公主呢，英国的还是西班牙的来着，我给忘了。反正因为有她在，给艾伯特教授后来的发展提供了不少助力。

他今年54嘛，早已经是哈佛大学的终身教授了，在研究院中是团队的带头人，主攻马尾神经损伤这一世界医学难题，在神经修复方面是一把好手。和昶给我找了几个他的手术录像，太精彩了，真的是不自觉地就屏住呼吸了，看着都紧张，可谓妙手回春啊，你们要不要也看看？”

众人以摇头、摆手、双手交叉或直言说不等方式表示了拒绝，庄默有些失望，说等回到静北分局要和陆一宁分享，只有她的欣赏水平才和自己在同一个高度上。

然后在狄和昶不耐烦的催促下，才接着往下讲。

“在手术之外，他还对使用化学药物调控以促进神经再生和修复神经损伤这种干预策略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且很有心得，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由他牵头研制的苷酯酰胺在美国已经通过审批，应用于临床。

据同样参加这场研讨会的艾伯特教授的那位美国同事兼朋友，格里高利·格兰特教授所言，这个苷酯酰胺在美国各大医院运用后，得到的反响还是很不错的。

杜晓东教授也去美国考察过这个药，他对这个苷酯酰胺的评价还不错，说是虽然效果显著，但是由于价格昂贵，真正用得上的人并不多，只是此药还没有引入大陆。

杜晓东教授认为此药有引入的价值，若能在中国推广，一是能拯救更多生命，二是能丰富治疗手段，三还能提高预后模型的质量以辅助医生和研究者做出更准确的决策，四呢，还可以推动药物的持续发展。

目前国内已经有几家公司在尝试了，听说最早接触的那家公司已经谈了有两年多了吧，叫星辰科技有限公司，不过凯舒生物集团后来居上，这两家据说是最有希望的，听说战况也是很焦灼啊。等引入后，能否纳入医保，何时纳入医保，还有一堆问题等着解决呢，都是长线作战啊。”

星辰科技？李念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许惊讶，这不是她哥哥和楚静一合伙开的那家公司吗？她记得公司的注册名称应该是不能重复的吧，最好还是跟哥哥确认一下比较好。但她还是倾向于这就是哥哥名下的那家公司，因为她哥哥和杜晓东教授之间，可是有个叶娴可以牵线搭桥啊。

李念青只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事儿，并没有打断庄默，不过接下来也没剩多少内容了。

只是现在的她还不知道，来自648局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庄默接下来要说的这些，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