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二十二岁这一年杀了自己的母亲。
这短暂的人生对于她而言,平淡的犹如一摊死水。
她只需要朝着母亲指的方向走过去就行了,她不用想其他,就像人长了腿就要走路,有了脑子就要会思考一样自然而然。
从小的任何事她都能做到让母亲满意,就像她说的——不要像那个男人一样抛弃我,你要读书,你要出人头地。
你要往上走,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没有让母亲失望。
自己是母亲走向父亲的梯子。
在她终于考入母亲曾经梦寐以求的学校后,母亲却难得的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操办起升学宴的事,是少见的喜形于色。
那天母亲面带笑容的招呼着亲戚,目光却时不时扫过酒店门口。
她知道母亲在等谁的,可直到升学宴结束了母亲期待的人也没有到来。
于是母亲眼里最后的光亮也熄灭。
从此只能看见母亲充血的眼睛和那双颤抖着把她拥入怀中的手。
一个母亲的泪是足以淹死一个孩子的。
自那以后,自己就住在了一个小小玻璃瓶里。
向上望去瓶口是母亲下雨的眼睛,
向下看去是自己倒映在母亲眼泪里面的斑驳身影。
看不清自己。
泪在时间的蔓延里,缓慢的填满玻璃瓶。
每当母亲在注视她的脸的时候,瓶子里的大雨就倾盆而来。
沉重的身体根本就无法做到随着液体增加漂浮上水面呼吸。
就像一个铁块沉在水里,
她会在瓶子里生锈,会被分解,
会消亡。
她快溺死了。
暴雨,是在一天晚上突然停下的。
女人终于疯了。
无法接受抛弃的女人在日复一日对自己的诘问里掐着她脖子破口大骂,面若罗刹,狰狞不堪。
熟悉窒息感随着女人力气加大,笼罩了她。
她没有挣扎。
早知道的,在看见每天清晨镜子里自己越来越和父亲相似的脸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在母亲的目光越来越包含仇恨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该庆幸自己终于从瓶子里出来了吗——即使是被狠狠摔碎在地,从残渣里爬出来的。
意识消失前她想的居然是母亲爱过她么?
那是不是如果自己不那么与那个男人相像或许母亲的爱会更为长久呢?
是爱本身就不会长久还是只是爱不会在她身上长久呢?
两个问题可能的答案都让她害怕得就想这样死去。
她再次睁开眼睛是在医院的病房,浓重的消毒水和药味提醒她还尚在人世。
一股失落感在意识到自己处境后,出现在胸膛里。
她在遗憾着什么呢……
从护士口中得知,自己是被动静吸引而来的邻居将发狂的母亲从已经失去意识的她身上撕下来后,把她送来的医院。
出院后向邻居表达了谢意后结清了帮忙垫付的医疗费。
邻居是位年过三旬的阿姨,丈夫早早去世,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平常很少出门溜达。
见到敲门的是她时有些诧异
“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不要再观察观察么?”
她不想与那双探究的眼睛对视,垂眸道:
“要去办理我母亲的一些治疗手续,工作也比较紧…..再说也不是很严重。”
她把口袋里信封装好的现金朝门里递了过去“谢谢您之前垫付的钱,麻烦了。”
在对面接手后就立刻转身回到自己家,不想再过多交谈,她怕她问及她母亲的情况,打听原因。
她怕自己快乐的说出
“我们啊,差点就能解脱了。”
房门前杂乱的痕迹还在,没有收拾。
她踢开散落一地的杂物走向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房间又安静下来。
一口冰水下去,经过受伤的喉咙,像喝下去了满口银针。
昏黄的阳光透过阳台落地窗照在一地狼藉,穿过玻璃杯,投射出彩色的光线。
她把满杯冰水大口咽尽,看杯子外的水雾凝结,滴落成一块块的眼泪。
每一滴眼泪砸在地板时,都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先是稀碎的崩裂声,然后整个世界都骤然倒塌时,她听见一声叹息。
床头贴着的海报——不大的房间全是同一个人的照片与书籍,是她过去十多年年无望人生的慰藉。
怎么说呢?一只被族群抛弃的鬣狗找到了另一只被抛弃的鬣狗。
然后她跟随着,走向看不见的未来。
他不得善终,却有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让她渴求,羡慕,仅仅只是看过那种美好就让她浑身战栗。
死亡……一个美好的词语。
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也从房间窗户逃逸,黑暗逐渐蔓延。
她躺在床上放逐自己意识沉沦,
窗外,
有风乍起。
开春这几天总是阴雨绵绵,混合着早上的雾气包裹着她,总有一种再继续向前走就会再也回不到原点错觉。
围巾掩盖着脖子上狰狞的淤痕还是传来一阵阵的疼痛,负责检查她母亲的医生说她母亲记忆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天,分不清时间,症状早期没引起重视,加上长时间受到刺激,现在恢复的可能性很小。
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瑟缩身体,把脸埋进了围巾里,露出的双眼无神空洞的可怕,加上那好像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都叫从她旁边路过的行人避开地远远的。
脚步飘忽,脑袋发胀,医生的话反复在耳边循环——她侧头看见街边橱窗玻璃映出的她的倒影,长时间刺激,是因为她这张和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脸吗?
她与自己对视,目光细细扫视自己的脸庞时,心里的麻木逐渐被燃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愤怒与恐慌。
即使已经陪伴她这么多年了?即使她对她言听计从,千依百顺?
那她对母亲而言到底算什么?或许连她偶尔给予的温情也是给这张脸的?
那她呢?她呢?
她感觉她是一只风筝,而现在,狂风袭来,她的线快被放飞她的人剪断,她会被裹挟而去,风停下就是坠落,快粉身碎骨。
脑海不断回放见到女人时那难得温和的态度,怎么会呢?
僵硬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回头走向医院,
不对的,有什么地方不对。
路边的野猫被她突然转换的脚步踩到尾巴发出凄厉的惨叫,她头也没回。
等她原路返回到达医院,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先前一派安详的医院浓烟滚滚,一个又一个的人尖叫从正门口跑出来,报警声、呼救声就像一把小凿子敲击着她混沌的大脑,来不及思考就冲进医院。
医院里已经乱作一团,医生护士不停想将病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却被一些不便行走的病人拉住衣角,他们怕医生护士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救他们于是一个一个争先恐后的哀求医生先将他们送去安全地带,却根本没想这个举动把本就不宽敞的过道彻底堵死,浓烟袭来,恐慌愈演愈烈……
惨叫、哀求、怒骂声将医院变成了地狱。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大家拖住他们!就会先把我们带走了!”
然后又是一声
“火快烧过来了!我们会死在这的!”
不便行动的人们从开始的哀求想让别人将他们带走,在看见几乎无人理睬后就开始抱住从身边经过的人,死命拉着破口大骂,为什么不先带我走?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我就非得留下等死?那就一起死吧!
求生,等死,拉着别人一起死他们甚至变换想法的时间都没超过一分钟就纷纷选择最后一个选项。
只要有一个带头的其他人就纷纷效仿,被抱住腰的妇女挣脱不开,声泪俱下的乞求双腿残疾的男子放开她。她说她还有孩子要抚养,又发誓下去就找人来救他,可抱住她的男子早已面若癫狂,一口咬向了女人的手臂居然还带下一块肉!
“啊!!!”女人的惨叫混合着血腥味传来,将这混乱血腥景象推至更高潮。
“疯子!他们都疯了!”另一个被纠缠的男人看见这一幕咆哮出声,用另一只没被缠住的手将身旁的吊瓶狠狠砸向死死抱住自己的瘸腿男人,瘸腿男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额头不断涌出血液迅速蔓延一大片地板,空气中血腥味更加浓郁。男人只见挣脱束缚就飞快朝楼下跑去。
“杀…..杀人了!”有人发出尖叫!
一切发生的极快,少数人还在杀人的震撼时,大多数已经朝绊住自己的人下了死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这些残疾人先想让他们一起死的,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有什么错呢?
她用口袋里的美工刀毫不犹豫地刺穿向她伸来的手,喷溅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丝毫不管身后的惨叫,胡乱挥舞着刀摒开人群到达楼道口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她好像才从牢狱逃开死刑的罪犯一样兴奋,她总预感她会从母亲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以至于忽略了最开始察觉到的不对劲的感觉。
她逆着人流往上走——就算死在一起又怎么样呢?至少母亲会和她在一起不是么,还能坏到什么地方呢。
楼梯上摔倒的人根本来不及起身,就被身后争先恐后的一双双脚踩成肉泥,被踏过时发出粘腻的声音,人群视若罔闻,朝楼下挤去渴求新生。
血腥味拼了命的往她鼻腔里钻,她没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楼上烈火燃烧,火蛇张大了嘴择人而噬,趁人不注意就想将人拆吃入腹。
五楼的火势更加汹涌,她佝偻着腰缓慢向母亲的病房门口摸索过去……
尽头的房间都尽数被火焰吞没,她母亲的病房靠近楼道,看上去一息尚存。可门把手已经烫的根本握不住,她只能直起身侧着撞向门页,火舌不断逼近让她皮肤剧烈疼痛,她感觉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肉香味了。
再一次撞击后随着门身发出一声呻吟,总算被她撞开,扑面而来的浓烟灌满她的肺部,窒息让她大脑一阵眩晕。
“母亲…….母亲!”门后倒着的女人身影被她注意到。
她把手上的小刀收起,摇晃着女人,浓烟已经灌满这间病房,她已经快睁不开双眼时,女人悠悠转醒,还未等她开口。
女人的尖叫就让她在烈火炙烤里如坠冰窖
“滚!滚啊!你让我恶心!”
“我就不该生下你这个错误!你的出生才会让他离开我!“
“我把你送去他在的地方了!你都不能把他带回我身边!”
“我不应该让你长这么大!我就应该早就扼死你!”
“你!就是个错误!!恶心的错误!!”
女人伸手向她,那天的场景就要再现,手已经扼上她的脖颈。
她茫然的看着突然暴起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还心怀希望能将女人唤醒。
“母亲……”喉咙被掐住,她艰难呼唤。
身上的女人怔愣了一下,继而疑惑地开口
“为什么你就不能去死呢?你如果不存在,我就不会陷入今天这样的境地了,你怎么不能去死呢?”
好像这个问题困扰了女人好久好久,她居然真的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轻飘飘的问题死死砸在她心头,
“为什么怎么都杀不死你呢?”
心脏就在一瞬间被巨人的手死死攥紧,
这场火是母亲放的,为了杀她,
难得的温和,温声细语叫她留下,是为了
杀她。
“嘣——”
她听见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烈火中有坠落的风筝。
女人尖叫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捂住了脖子。
指缝间一道血痕蔓延,然后就是血液喷薄而出,将她身下的人沾染了个透底……
如同才从血池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起身坐起,右手是才割破她喉咙的刀刃,左手摁死了女人的嘴,将女人摁进了自己怀里,不愿听见她发出的呻吟。
恶鬼说“够了,妈妈……够了……”
不要叫我妈妈,失去血色的嘴唇在她手掌下开合,被割断气管只能徒劳的发出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