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瑜轻轻地,缓缓地驱散了身边徘徊的黑色雾气,由此,他的身影不再和昏黄的环境分不清边界。
黑雾褪去,显现出来的是一身黑色的长袍斗篷,和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金属光泽的面具……他依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唯一没有被衣服遮住的脖颈就显得格外白皙。
宽大而朴素的衣袂轻轻浮动,犹如浮萍一般的渡者在衣袂的荡漾之中向后退开一步,俯下了身。
对什么都淡漠的渡者在此刻向人类低下了头。
“抱歉。”莫瑜轻松道。
“什,什么?”渡天诚被莫瑜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的,难道这件事情真的和摆渡使有什么联系。
渡天诚想要将眼前的人扶起,但不知怎么,每次靠近这位黑色的渡者,他的脑海中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非常不合伦理的画面。
渡天诚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了两下。
他原本是想要去扶人的,可在伸手一瞬间他差点没有控制自己想掀开这位渡者的面具的冲动。
究竟是为何呢。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最终还是惺惺地将手缩了回去,道:“您,您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是我的疏忽。我知道硕允身上的渡者之力必然会引起他人觊觎。在周家,他为了将你顺利接走,使用了渡者的力量。”
“哦,原来如此……不不不,那您道什么歉呢。”
“掌世者,此事我不希望你继续参与。你的心乱了。因为他们,都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是啊,啊不是不是……等一下,”渡天诚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深入其中。但这事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瑜的身形突然犹豫了一下,并未回答。他抬了抬头,目光投向了渡天诚,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问缘由但并未质疑我的话。掌世者,你这么相信我所说的?”
明明看不清面容,明明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波澜。可渡天诚总能从这个漆黑的渡者身上感受到一股孤独的怅然。
就如同在盛夏的夜晚,霓虹漫天,三五成群的人说笑着擦肩而过。但那一切,都和站在黑夜的灯火中的人无关。
自从知道了摆渡人侦探社并不是摆渡使大人所创,渡天诚便对这位摆渡使大人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感。一个超然于世间的存在,一个淡薄的一切的渡者,为何要对这个他并不在乎的世间低下头。
不过,渡天诚突然感觉确实轻松了不少,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整个人也不那么紧绷着了。
渡天诚叹了口气,随即道:“摆渡使大人,您和我的一个朋友有些像,是一看就不擅长撒谎的那种类型,甚至会因为撒谎而感到紧张。”
听见这话,莫瑜不经意地抿了抿嘴唇:你说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吧,可我就站在面前你都看不出来……
“不过也幸好,您是这样的人。”渡天诚笑了笑,下一秒,脸色也沉了下来,严肃道:“有件事情,我想向摆渡使大人请教。”
渡天诚没有注意莫瑜眼中的没落,他咽了咽口水,声音也随之严肃了起来,“如果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一个人,不再需要一个人,他会从这个世间消失吗?”
“会的。”莫瑜不假思索地地回答道,“世间万物不仅仅存在现实,更以记忆为依托。当一个人不存在于任何记忆之中,没有任何湖水能够倒影出他时,他被世间遗忘,无人需要他……那么,无论他存在与否,都已经和消失无异。”
轻飘飘的话语拂过,却令渡天诚渐渐陷入了沉思。
已经有人开始不记得硕允了,如果侦探社里没有人再记得硕允,那么他是不是就从没有在侦探社存在过。抹除了一切的痕迹,成为了没有任何人需要的旁观者,他便真的变成那游离世间的鬼魅了。
虽然有些荒谬,但确实令人细思甚恐。
渡天诚突然想到了莫瑜那本书上最后一页的内容。
【当摆渡的小舟无法掀起涟漪,它便再也无法航行……若有朝一日天下再无灾痛,人们不再祈求渡者的注视,那是否便不再需要我。那么,像我这样的存在应该可以消失了吧。】
知道遗忘即消失,竟然还能写下这样冷漠的话语。一时间,渡天诚感觉内心五味杂陈。
可就是那样淡漠的人,还是会对独行未知而感到恐惧。
不知怎么,渡天诚突然将目光挪向了眼前这位黑色的渡者。他的身影,向来单薄,除了侦探社一个独行者的行踪还有多少人会在意。
而在那无人在意的千百万年之中,他凭借着什么在一片混沌之中走到了今天。
有一些冲动,有一些怜悯。
一瞬间,渡天诚突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和嘴巴有些不受控制,“您……有朋友吗?”
莫瑜无比平淡地摇了摇头,“渡者没有朋友。”
“那,那……”渡天诚为了让自己的话语不那么突兀而极力找着措辞。
可不知怎么,每次看到渡者他的内心就有一种想要僭越一下的冲动。渡天诚突然发现,这位漆黑的渡者和莫瑜身上散发的苦涩感简直一模一样,散发着冷漠的味道,却那样脆弱。
哪怕是自己多心了,哪怕只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人,渡天诚依然倔强地想要做些什么。
“摆渡使大人,下次请您动作快一点,不要让我等那么久。我需要您。”
莫瑜皱了皱眉头,他看着渡天诚那双透露的眼眸,从里面看到了不可磨灭的光泽。那双眼眸,像是一汪冰冷的泉水,包裹了一束暖意的微光。
为何他总是要做这样的事情?却明明自己身处黑暗,为何不选择轻松一些的方式活着,为何依然要向着根本不可能的光芒?
说着需要我?
是想要于我同行吗?
可是,这不行的。
并非我高傲,而是人类确实做不到。鬼魅不会臣服在你的脚边,世界的法则不会为你敞开。人鬼两界相隔犹如天涯,而你,只是其中触及不到任何一方的尘埃。
渡天诚,和我站在一起,只会将你拉入万丈深渊。
黑色的渡者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之中也多了几分无奈:
“想帮天下人,想保侦探社,最后就连我也想救。掌世者啊,你的野心太大了。”
“是啊。”渡天诚突然笑了,笑得那样干净而惬意。
说着这样的事情,面对一个接近神明的存在,他的眼底却满是温柔,“我若非野心勃勃我怎敢称这人界的掌世者?若非我胆大妄为,怎敢在您面前自称僭越?
可非僭越难以求福啊,若拘束在一方理想天地之中,何来绝境的出路。
摆渡使大人,我这一生骄傲而不羁,只为求得安心,可这一世的努力于您而言也不过是一瞬的焰火。
渡者没有朋友?若这是法则所定,那么请允许我这一瞬的僭越吧。我渡天诚余下不足百年的时光,就叨扰您了。”
渡天诚将手放在胸口,随即向着莫瑜微微鞠了一躬。他将头抬起,脸上的笑意和透亮的光芒注视着莫瑜,没有动摇半分。
那双眼眸,有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似乎在问:心软的渡者啊,你该如何回答?
不行。
不应。
不该。
莫瑜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这几个词在莫瑜的脑海中翻涌了很久很久,却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莫瑜不会知道的:执灯的人自然无法为摆渡的小舟掀起涟漪。因为,这份无尽的涟漪是一个手执骨桨的家伙带来的。
古灯摇曳,骨桨渡舟。世人注视着的,或许从来不是渡者本身。
为何内心没有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样一无所有的心究竟还在渴望着什么样的东西?
不过是饮鸩止渴的事情,为何却迟迟难以移开目光。
在沉默之中,莫瑜用极小声音喃喃道:“我不应该在乎……”
“不应该?这是什么说法?您不是工具,不是器械,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应该有自己在乎的事情。千百年后又是千百年,若只是漫无目的的飘荡,岂不是过于无趣了?
人的感情驱使的生物,总是喜欢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情。亲爱的摆渡使大人,你将目光看向人界的那一瞬我就知道,我信对人了。那么,请给您的信仰者一个回答吧。”
“疯子。”
莫瑜咬了咬牙,言简意赅地说出了对渡天诚的评价。但渡天诚并不气恼,而是更加灿烂的笑着。
莫瑜从来都没有看透过渡天诚,相比于某个虚假之中透着虚假的鬼界之主,在渡天诚的眼中根本分不清真假。
他想要保护世间,他想要守住这一方天地的所有人,他想要他所认定的事物不被侵扰,他甚至想要为渡者指路……
一个普通人,他怎么能握住这么多东西。
他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保不住。
好啊,那就让我也僭越一下吧。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莫瑜缓缓地走上前一步,步伐轻易地好像根本不像个有正常体重的人。
他从宽大的衣袖之中探出指尖,轻快地在渡天诚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冰冷和温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刺过渡天诚的肌肤,沿着蜿蜒的血管在身体各个部位游走。
“我在你的头上留下一道印记,有任何事,直呼我名即可。”
“那您,您叫什么呀?”
“……”
莫瑜愣了一两秒,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以莫瑜的身份在说话。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灯逾。”
思索片刻之后,莫瑜平淡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灯逾……确实很符合您的气质。”渡天诚将声音顿了顿,随即郑重地向着莫瑜深深一拜,“谢谢您在周家出手相救。”
黑色身影没有回答。
当渡天诚抬起头时,昏暗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