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似烈火般灼灼燃烧的暮云。暵珛掐着指头数。西野有一些通往地下的暗道,守门人长着比猎鹰更阴鸷的双眼,那是人迹罕至的潮湿角落,比晦昧还要晦昧的地方。他赶在将军府来客的消息前,先一步从那里弥漫的霉湿气味中穿过,掐着指头算自己躲藏的日子。西野不愧为西野,从信号塔顶远眺,天与海融为一色,目光尽头的碧蓝,仿佛釉彩纯净透明的薄面。这是座一直立在前哨北郊的信号塔,多年多年前,曾经由海上浮岛向西洲传递消息,如今早就废弃不用,却迟迟没有倒塌。他用力捶了两下塔顶,不禁嗤笑出声——没有人能离开这儿,只会反反复复地回来。
没有人能离开这儿。
他真切地不想在此安顿,但绝非是无立锥之地。几天?不到一周。一周!多么漫长的时间,多么复杂的词语,足足要写够九个笔画、看七次日落!简直是人们穷极一生也无法逾越的尺度!而西野,它的纯粹、它的耿直、它的真挚,再一次捍卫了它广为人知的声名,不论何时,永远无愧于乌合之众四字!
山这边的云一团叠着一团,一片压着一片,像世上最浓郁饱和的皎白。云的缝隙里,天空如画般湛蓝,是最难以描摹的亮色。暵珛回到信号塔的最高层,正中央是一块生满了绿锈的铜台,过去细致精确的刻纹都变得模糊。他扶着铜台边缘跪下,一时间关于西野的流言涌入脑海。代拆代行的畿卫将军,上行下效的谗佞小人,如同笼罩在万里南洲上的阴云,逼来多少忠臣侠客逃进这片糟粕之地,把陈腐百年的污浊冲出一个旋。于是人们便侥幸地以为这里成了仁人义士的聚集之处、绿林好汉的结交之所,仿佛流落至此的每个人都能辨忠奸、深明大义。除了东、西二京的百姓实在不喜欢江湖人士,甚至可称厌恶,人们竟被这样虚幻的愿景深深吸引并甘心相信着。
暵珛的指尖用力按住铜台边缘,头颅低得几乎撞在铜台上。他现在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背盟败约、逋亡山林,抛弃规荣的扶助之恩,如此不忠;卖身投靠、摧眉折腰,去做规荣的鹰犬,如此不义;既为不忠不义,他本该是西野血脉纯正的子民,却妄图当这里的叛徒!他又有何余地改弦更张,从今成为磊落的人呢?他已从灵魂上背离了西野,而身躯并无新的归属。
也许这漂泊之感太过沉痛,他冷眼看着塔下:将军府的客人截断了所有路口,握着兵器合围过来。其中穿插着西野的浪子,刀刃指向高塔,目光则不住在塔顶与佣兵间游走,随时候着落下风的一方,再上前咬块肉下来。暵珛平生第一次没起逃命的念头,这令他惊讶不已,情绪匆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品不出因由。考虑到西野的德性十分让人信得过,他送出清气降至最末端,沿铜台一路观察。遂起身靠在台上,借身体掩盖双手,虚张声势向塔底喊道:“长弓,我没叫错吧?放着两份钱不挣,只挣这死脑筋的一份钱,你比山贼还不如。也难怪失之交臂。你就不好奇,规荣为什么紧追着杀我?”
想起任务早几天就该完成,压根儿没必要耗到这个地步,长弓被劫道的土匪气得直呲牙。他打手势让人悄悄围近,一边将长剑向地面一杵,对着暵珛骂说:“你当谁是傻子呢!那群愣头青的土匪没死找死,也是活该。将军府追杀你到这种程度,我闲得脑子有泡问你为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身一人自然任打任杀,你可还有磨坊的朋友。”暵珛报以微笑,手中大肆聚集起清光渗入铜台。金行凌厉的锐气恰与铜台应和,一点点剜出刻纹中壅塞,消释表面绿锈。如同湖波涟漪向外荡漾,铜台从他掌下再度焕发光泽,缓缓朝四周蔓延。随着锈迹清理,他心底一沉,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信号塔的法阵虽经风雨消磨,然并未坏损,但依已有法阵推断,要重新启用至少还得修整两层。他深吸一口气,几乎将所有精神皆注入铜台,仍不动声色地笑劝长弓:“你大可对规荣说:有磨坊的帮助,这件事会在西京不胫而走。他能杀我一个,还能挨着把知情人找出来杀尽不成?”
“净扯淡。”长弓撇撇嘴,轻声骂了一句。他往日同暵珛少有交集,更毋庸说宿怨,不过受雇主辖制非杀他不可。故而也不着急生气,叉着腰反对暵珛说道:“你有毛病,这种事他干得还少了?反正你今天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老老实实的,我痛快送你上路,大家省些力气。”
暵珛双臂微微颤抖,像孤注一掷拽住相背而行的马车,掌下流光越拢越重,来不及推进铜台的清气逐渐丧失控制,成为盘旋在身侧的无主之物。黏稠的肃杀之意无分敌我,粘在他身上割得双臂伤痕累累,一注一注滴下鲜血。长弓看不见洒在塔上的殷红,却没可能忽视耀眼的清光,哪怕最远端将近失色的星蓝,也已经排队等候在高塔半腰,不由得示意手下保持警惕,提防疑似会有的埋伏。暵珛心跳愈加变快,额头冒满了汗珠,间或顺着脸颊滑落。发现他如此谨慎,虚张声势地嘲笑道:“那可难说,我今天还没打算死呢。就是不知道你们准备好没有?”
佣兵偷偷摸到塔底,收敛声息沿楼梯往上爬,突然街角响起一阵呜咽箫声。凄怆哀婉随风飘来,听得人心思枨触,不觉陷入这幽怨绵长的怅恨里。长弓紧盯着塔尖的明光,没留神被箫声趁虚而入,恍惚回过味来,察觉心里无端平添了悲恸。不待反应,立刻又起一阵摇铃声,泠泠汋然敲打着神经,摇得他神志彻底昏暝。
清脆铃声宛若游魂,神出鬼没潜伏在四面八方,从中散播出迷离幻象。众人一步踏错,眼前便蓦地云屯雾集,白茫茫一片遮天盖地。巨大的眩晕感向众人袭来。浓雾中人影幢幢,怪兽嘶吼声此起彼落,偶尔有精怪抛投重物,轰然倒地砸得人神经紧绷。长弓提剑环顾四野,长长短短模仿鸟鸣,不间断传递信号,只迟迟无人应答。箫声、铃声依旧悠悠晃着,一位年轻姑娘爬上屋顶,架着强弩随缘瞄准佣兵,猝然扣动悬刀,人群即爆发惨叫声。兵刃的寒光擦肩掠过,点燃了所有人的仓皇惊恐,塔下俶尔枪剑铮鏦一团乱麻。
姑娘才不顾谁人性命,看发射的钢爪抓牢了某人后背,顿时兴冲冲地哼唱小曲,一边卷着轮轴收绳子。初造的弓弩未经调试就如此管用,她得意得“嘿嘿”笑出声来,暗自开始打自卖自夸的腹稿。可惜钢爪吃力不足,被活人强拖着挣扎,又浸了血,爪趾很快卡住。她的笑顷刻僵在脸上,二人角力须臾,钢爪连着当间短剑猛地脱落,扽了她一个趔趄。气得她掏出弩机摔个稀烂,更迁怒伤者,跃进人群一刀切断其咽喉,撬出两个膝盖骨,输了一半扔到街角。
高塔上笼罩的清光挡住了箫声,也挡住乐曲蕴含的功力。暵珛跌坐在地,全听不见塔下喧闹,所闻皆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体力流失让他眼前一片昏白,清气不知不觉中没了助力,空荡荡徘徊在附近。长弓横剑击开几处剑影,垂目聚拢法力,双手遮覆双眼。借着清光窥视,他突然拔剑飞插进街口,抬掌一召,剑身勾起一道阵法浮上地面。旋即风声呼啸,几把兵器追随而来,将阵符乱刀斩断。摇铃声刹那变得嘈杂刺耳,箫声也尖锐不成音调,反撵走了缠人的眩晕。浓厚迷雾在朦胧中散去,长弓率先脱离幻象,依次清点人数,好在手下虽多受伤,但鲜有亡者。于是重整旗鼓,带队向塔顶冲去。
暵珛在短暂的停歇后重归清醒,斑驳昏白亦逐渐退潮,他撑着铜台艰难站起身,退到塔中操作室内。信号塔上部藏着一整根铜柱,表面密密麻麻浇铸满符纹。他一路路梳理着纹刻作用,寻找传递警戒的信号。门外脚步声越靠越近,真得迫临死亡,暵珛忽然松了一口气,或说泄了一口气。自年少走出西野,后来逃离西京也好,遇难短丘山也好,他总是躲着避着不肯就死。活着有什么呢?但他偏不愿死。现在想做件有用的事,想提醒世人浊气回来了,告诫人们守好关隘,不可使浊气越过西洲。然而又做不成。如今有了未竟之事,反倒不看重生死,苟且爱惜着薄命。
苦悬的心一旦放下,他骤然感到双臂刺痛难忍,干脆盘坐在地,识着铜柱上符纹消磨时光。门外兵戈声不再紧迫,石门将破的颤巍也不令人胆寒。他轻笑着没回头,放软了语调跟来者商量:“我才理清楚要找的东西,只是个信号,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一袭白纱的蒙面女人推掌拍开石门,一手握着白绫卷翻追兵,侧身望向他催促:“快点!”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他无比惊愕,暵珛看着素未谋面的女子,不由得一声笑叹,连忙挣扎起身扶住铜柱。铜柱上端已重现往昔光泽,他将清气注入其中一路刻纹,随后在旁边草草添了个阵法。清光沿着符刻直达铜台,老旧的法阵跨过时间被再度唤醒,整个信号塔都随之微微摇动,铜柱发出低沉且悠长的嗡鸣,铜台陡然点亮附着一层弱光,有序地明灭闪烁。
暵珛仰视着刻纹里流淌的清气,终于了无遗憾,能从容不迫走出石门。他用绢帕擦干双臂的血,站在台阶上向女人道谢。几支弩箭飞来挡住来敌,蒙面女子才得以回眸,抛出三尺白绫,卷着他乘下高塔。
见目标逃离,长弓用力一掷佩剑,打乱了对方的节奏脱身,示意手下拖住他们,带人匆匆回撤追击。暵珛站定身形,从郊野边缘冲进聚居区,在拥挤密集的房屋间疾走穿梭。长弓则像个狗皮膏药粘在背后,怎么也甩不掉。他一路跑进凹凸不平的阴湿角落,纵身跃下桥洞,想叩开爬满青苔的石墙。然而墙壁后亦有双阴鸷的眼瞳,透过缝隙直勾勾盯着他。他不由得后退两步,长弓已带人赶上,兵分两路堵住出口。眼看即将被包围,暵珛悄然召出道利气,横在身前猛地朝众人冲去。
追兵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暵珛趁机从空隙钻走,长弓从属下手里抢过条软鞭,追着他卷来。他正要反持利刃弹开,一道幽光倏然自肩头冲出,缠着软鞭飞向众人,摇尾一甩挑断了长弓手腕。幽光比人灵活,出没无常地破开众人防护,忽然爬到人颈上勒断咽喉。有人慌忙凝聚清气试图把他劈散,暗影却只往后一退,他的头颅便乍然滚落怀里。趁众人出手未还时,暗色偷偷躲进他们口中,将光芒一收割断舌头,等喷涌的鲜血把人溺死,就甩甩身子从唇齿间钻出来。
很快幽光便钳住最后一人手臂,转而倒持长剑,猛地掼入胸膛。它却突然被揪住尾巴,刹那吞食干净。长弓呆滞地立着,脚下一个碎琉璃球转着圈打滚。浊光浸泡着他的神志,待重重迷雾散尽后,他拖着迟钝的身躯仍朝桥外走去,循着暵珛的气息一路向前。
暵珛没发现背后的变化,只是松了口气,穿过街道去往广场。他翻开衣领用清气试探,肩头果然浮现一个法阵,不知谁人在何时种下。但是都不重要,经过这些天的奔逃,他只想休息一会儿。广场上的餐铺是个好去处,恰逢今日秋高气爽,老板的徒弟忽然认出了他,送他一碗甜粥,说着“好久不见”便继续忙活。刚回西野时遇见的陌生男人也在,像是坐了有一阵子,面前的餐食都吃完,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他也坐了片刻,决定吃点儿东西,要一碗杂菜。端菜汤来时,徒弟站在桌边突然问:“这次还离开吗?”
暵珛想了想,他还没做好打算,于是摇摇头说:“不知道。”男人倏地站起身,从他桌旁经过,扛剑往广场入口去。暵珛颇感意外,缘着他去的方向,蓦然看见长弓一摇一晃跟来,俨然丧失魂魄沦为怪物。徒弟听他的回答皆在意料之中,偶然想到便补充说:“他死前似乎提到过你。”
“说了什么?”暵珛回头望着他。
“不清楚,我也是听说,当时在场的人好像已经死了。”
徒弟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到餐铺,重新在碗筷与食材间忙碌起来,男人消解了隐患,扛着剑扬长而去。暵珛心不在焉地吃了饭,回到那枣红色蒙布盖着的房屋,独自猜想着那人会说什么。实际上他很怀疑那人能记得自己多少,毕竟他离开时正年少,而那人已经在衰老,现在更是成了过去。稍晚些时候,男人来过一趟,拿了块旧布。他把布展开,里面包着长弓捏碎的琉璃球。男人没有停留,转告他:“她说下不为例。”暵珛向他道谢,思索再三,他叫住对方,把知晓的秘密原原本本抄录下来。
就这样他一夜未眠,门外很快又是一轮日出日落,他仍呆坐在床上。今后何去何从,他想不清楚。这条命是白捡来的,一个多余的人生,怎么能在短短一夜间考虑清楚。他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行囊里忽然绽开一簇柔光,忽闪得越发紧促。他无言望着折子沉默良久,一时立下决心,收拾行李连夜出发。
绘唳堂对面的茶楼生意总是很好,明雨又穿上那套繁琐的本地人服装,纹丝不动盯着盏中茶色,局尺却没心思觉得滑稽。他映在茶底的影子神情空洞,俄而,填补空缺的精魂忙完急差,匆匆回来履职。他深吸一口气,点头示意局尺那边结束了,可二人依旧是许久的沉默,谁都疲惫着不想先开口。
明雨透过窗望向天外,耳畔的声音仿佛在雾气里沾上茶香,又把蛰伏的青涩搅浑,捧至眼前来形容西京的混乱。这股混乱冲破屋顶汇进密布的阴云,压过城墙、压过袤野、压过刚播种完的土地和宴宁大海,一路向东流去,流进盘踞在东天的另一个旋涡。而他们还坐在茶楼,争论了不知道几轮,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梴松的任务大获成功,她不仅带来了规荣想隐瞒的消息,还带来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人,某种程度上,更是把自己人的矛盾摆上桌面。
明雨深深叹了口气,将茶盏往桌上一横,最终还是他先开口,不以为然道:“别说直觉,或者你那个特殊的朋友。现在行东军和这里都有浊气泄口,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需要你给我足够的理由。”
“浊气泄口就是理由。如今两处串连,规荣可以随意操纵任何一方,再喊打喊杀不过空耗人力。”局尺把他的茶推回去,眉头紧锁着,“炟旰召来京中的小门小派不足与槐场抗衡,但规荣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朝野都如此。他既然拿浊气当底牌,更里通外国,我们大有可以拉拢的人,你们也不必在规荣府里冒险。”
“拉拢那些人,能把他堵在府上杀掉吗?”明雨摊着手,觉得莫名其妙。
局尺立即出言反驳:“一旦浊气大规模泄露,凭着这些人我们能有更多的余地,可以护送百姓离开,寻机把浊气再次封印。”
“可我们为什么要等到浊气大规模泄露?规荣还需要钥匙,只要找出钥匙并且毁掉……”明雨的话突然噎在口里,要说能彻底阻止浊气,天上的阴云让他根本说不出口。而他又实在无法接受局尺的消极,不由得安静了半晌,最后开言只能说:“那就各做各的。我们去查钥匙,你拉拢想拉拢的人。既然怕空耗人力,不如你能者多劳,多做一些。”
“你们有什么计划?”局尺问。
明雨把金色发卡摘下拿在手里,重新戴上珠帘面罩,答道:“炟旰我们商量好了,先把城里造琉璃球的窝点敲掉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