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那个清纯甜美的姐姐,郑昆就显得太过普通了。
能看得出姐弟俩的眼睛形状很像,但郑昆的眼睛更小更窄,两人的唇形如出一辙,但郑昆的嘴唇更厚更干燥,能看到干裂起皮,咧开嘴,还能看到牙龈溃疡和发黑的蛀牙。
不得不说,基因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姚乐熙朝郑昆伸出手,想要握手,客气一下,结果被郑昆无视了。
“行了行了,搞这些没用的给谁看啊!”
见他们在门口套鞋套,郑昆晃荡着腿,不耐烦地说:“赶紧的!别磨蹭!”
快速收拾妥当,刚一进入郑玲儿父母的家,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扑鼻而来,对此没有丝毫准备的姚乐熙只是愣了微微一瞬,就迅速接受了。
跟着郑昆一路向里,姚乐熙很快就明白这股奇怪的味道是来自哪里了。
玄关处,地面上是摆放混乱的鞋子,有些鞋子里面还塞着深黑色的袜子,台面上几件衣服堆叠在一起,团成几团,被推到了角落。
继续往里走,视野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客厅。
100寸的液晶电视上播放着购物节目,主持人和他的助手超大声地推荐着某品牌的保健品,目光移到玻璃茶几上,不论是钢化玻璃的上面还是下面,都能清晰地看到许许多多的保健品,成板的成盒的成罐的成箱的,各种品牌混杂在一起,也包含着电视中正在推荐的那一款。
柔软的沙发上,郑玲儿的父亲郑家福正横躺在中间,脑袋下面和脚下都是靠枕,他一边吸烟一边玩着手机,智能手机中传出的是直播间的带货主播激情四射的声音,但正在销售的并不是保健品,而是白酒。
客厅正连着阳台,郑玲儿的母亲陈秀卉正在收起晒干的衣服,不过晾衣架上不仅晾着衣服,还挂着咸鱼,它们也对屋子里的混合气味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听到有人进来了,郑家福把手机移到一旁,眯起眼睛看向来客,在认出于宏义的脸后,那张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立刻变得更黑更皱了。
“搓不类!倷个钟生还敢进吾门!”
郑家福高喊着跳了起来,指间夹着的烟被他随手扔到了地上,那不到一米六五的个子看起来能爆发出极强的力量。
他从茶几上抄起一个铁罐就朝于宏义冲去,表情狰狞,眼中射出无限的怒火,似乎要把于宏义给撕碎了。
于宏义早已躲到了玄关处,不过郑家福也没能冲到他的身边,因为行至半途,他就被姚乐熙还有自己的儿子郑昆联手给拦住了。
郑昆高喊:“爸,说了多少遍了!我们不能袭警!”
姚乐熙也在高声安抚:“叔叔!冷静!请相信我们!”
郑家福终于放弃了冲向于宏义,喘着粗气瞪着姚乐熙问:“倷是咯个?来吾家做个啥?”
姚乐熙没能完全听懂,转头向郑昆求助,郑昆也没给他翻译,直接跟老父亲说:“爸,我姐的案子已经被更高的领导接管了,您先别这么激动,交给我就好了!”
郑家福喘着粗气,用方言对儿子嘱咐了好几句,姚乐熙大都没听懂,但那语气是能听明白的。人家摆明了,极不信任警察。
陈秀卉坐在沙发的一角正在叠衣服,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被提及,伤心不已,不停地在那默默的抹眼泪,这些都被姚乐熙看在了眼里。
安抚了父亲母亲几句,郑昆把姚乐熙和于宏义带进了书房。
书房里有高大漂亮的书柜,可里面只有零星几本书,剩下的空间被塞了不少白酒和洋酒,好好的书柜就这么变成了一个酒柜。
郑昆指着书柜旁边的布艺沙发让两人坐,自己则是把电脑桌前的转椅拖了过来。
重重地坐下,郑昆把他那不长的腿叉地大开,抱着胳膊,倚在椅背上垂眼看着对面的人,语气不善地说:“什么意思?管我姐这案子的,换人了?”
“是的,不过原来的人也都在,你还是可以联系上的。”姚乐熙说着从兜里拿出录音笔,“如果你同意,那我现在就开始录音了。”
郑昆似点非点地晃了晃脑袋,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管这事了呢,我们哪次去你们警察局,你们不是躲着走,给过我们半点好脸色吗?”
姚乐熙按开了录音笔,把它平放在了手边:“郑先生,请您平复一下心情,也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好吗?”
“我没给你们时间?”郑昆伸长了脖子,扬声质问,“你来算算,从我姐出事那天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啊?半个月有了吧?你们的进展呢?”
姚乐熙并不接茬,而是微微一笑,开始了询问。
“郑先生,您的父亲是初中毕业,您的母亲是小学毕业,他们一直都是农民,对吗?”
“怎么?你瞧不起?没有农民,你以为你嘴里吃的都是哪来的?”
“您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姚乐熙迎面被郑昆的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简单地抹了下脸,接着问到,“您在国内本科毕业后,还去了美国读研,去年年底回的国,对吗?”
“那又怎样?”
“所以您的学费,不是由您父母靠务农挣来的,而是由您姐姐帮您支付的对吗?”
郑昆的脸色从怒气冲冲变成了阴晦暗沉,声音从阴阳怪气转到了阴恻森寒:“你什么意思?”
姚乐熙无意回答郑昆的反问,只是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往下走:“郑先生,请问您的姐姐在您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郑昆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可姚乐熙的话题跑得太快了,他又要生气又要思考答案,这对于不经常动脑子的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冲动和理智像是天平的两端,他乘坐着过山车在中间的平衡梁上忽上忽下来回滑动,始终无法达到平衡。
“问过、还问——”
看到郑昆满脸通红,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有点喘不上气的样子,姚乐熙缓缓地说:“不瞒您说,我能上大学,也是亏了我姐姐的帮助。我本来也是有机会出国留学的,但是我姐姐没有您姐姐有能力,所以本科毕业就得赶紧工作,直到如今,也没能还清姐姐的恩情。”
此话钻进了深陷晕眩的郑昆的耳朵里,像是一个新的砝码落在了天平理智的那一端,让他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平缓一些,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艰难地摇摇头,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沉痛无比。
“我姐姐,她这一生,真的太苦了。小时候家里穷,好吃的她都会让给我。等上学了,每晚回家,她还会给我辅导功课。后来,等义务教育结束了,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高中的学费,她就主动提出,她要退学,出去挣钱,供我上学。
她拼命工作,苦活累活什么都干,即使辛苦,从来都不抱怨。我还记得,她凌晨就要起床,去新娘家给人家化妆,晚上才能回家,睡上三四个小时,又得出门。
当她成为一个群演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她能更轻松地赚更多的钱,结果我错了。
在片场,她一天得等上好久好久才能拍的上戏,有些时候,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她本来就瘦,那两年,更是瘦得不成样子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慢慢的,她越来越被重视,戏份也越来越重,那时她依然很忙,但很有盼头。
眼见着生活越过越好,呵,她竟然遇上了那个天杀的渣男!”
“郑先生,先不要这么激动,这对您身体不好。”姚乐熙安慰到,“我明白,我姐夫也不是个东西,他把我姐当保姆使唤,喝了酒还动手打她,我们说了好几次了,可人家从来就没把我们家放眼里。”
见到姚乐熙能感同身受,郑昆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不断地叹着气,捶胸顿足的,那悔恨的样子,仿佛吃苦受难的是他自己。
“谁说不是呢?高焱家庭好啊,是城里人,有学历,根本看不起我姐!可是一开始,他对我姐那殷勤的呀,现在想想,都是骗人的!切,真是能演,他要把这演技用在工作上,现在还至于吃我姐的,用我姐的?”
“您的意思是,高焱现在什么都不干,纯靠郑玲儿的工资生活?”
郑昆手心拍手背,狠狠点头:“你以为呢?自从我姐结婚,他就挑唆我姐,什么要以小家为重,要以事业为重,不要事事都想着顾着原来的家!怎么,我爸妈养我姐小,我姐就不该养他们老?”
姚乐熙认同地点头感叹:“是啊,奉养父母,天经地义。”
“可不是这个道理?可你知道那个高焱干了什么?他欺负我爸妈什么都不懂,把我姐的工资卡全都搜刮走了!”郑昆瞪着眼睛,恨恨地说,“要不是有我在,我爸妈早就被他赶回老家了!可我又不能一直在这看着,出国这几年,我爸妈可是被欺负的半句不敢抱怨!气死我了!”
“嗯,我们查到你们准备起诉,除了高焱,还有你姐姐所在的公司对吗?”
“我姐早就想离婚了!就是这个高焱拖着死活不同意!我姐死了,他怎么可能放弃我姐的钱?我绝不让他得逞!再说了,他从我姐的死中获得了这么多利益,谁知道我姐的死和他是不是有直接关系?
还有我姐那公司,使劲压榨我姐,都把她累成什么样子了?人是没疯,可她得了抑郁症!这好到哪去了吗?我姐的死必定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这些人真的是不要脸,就那个把我姐撞死的,还有压死的司机,到现在,两个人,一个来道歉的都没有!还有底线吗?你们警察也是帮凶,怎么,杀人犯有地位,法律就惩罚不到他们,啊?”
接下来的对话中,全是郑昆的发泄,同一个意思的话来回滚了很多遍,非常没有新意。
姚乐熙确认,他已经没法再从郑昆这里得到什么新鲜的了,于是准备结束这场对话。
“郑先生,多谢您的配合,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们可能还会来打扰。”
面对姚乐熙伸过来的手,郑昆这一次没有拒绝,但是依然没好气。
“我姐到底怎么死的,你们什么时候给说法?”
“我没法给您准确的答复,这需要去问法医。”
“法医是吧?你回去就给我问。”郑昆严声要求,“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以后,我一天一个电话,你要是不接,我就去警局找你!我说到做到,你别不当回事!”
姚乐熙痛快地给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郑父郑母告别后,和于宏义一起离开了郑家。
下楼的电梯上,姚乐熙一言不发,把车钥匙递到于宏义面前,示意回去的路上,让他开车。
于宏义出于本能,接过了钥匙,到了地下车库,姚乐熙坐在了副驾上,戴上耳机,打开电脑,安静又专注地往上面敲打着报告,记录着他在郑家的见闻,以及他的分析。
见姚乐熙真的一句话都不准备说,于宏义只好乖乖地开车上路。
路上,于宏义看不见姚乐熙在打什么字,但眼神忍不住就要往右边瞟,他想知道姚乐熙在想什么,可是从那张冰山脸上,他不仅什么都看不出来,还张不开嘴,什么都不敢问。
姚乐熙今天问的内容,他们西城分局都问过了,以他的视角来看,今天这趟完全没必要跑,看卷宗里的记录就够了。
难道专案组不信任西城分局的资料?或者专案组其实也束手无策,走上一趟,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在做事?
想到这,于宏义心里是越来越别扭了。
在看到专案组的那一刻,于宏义就没对他们抱有什么期望,经过刚才那一遭,更是消耗了仅存的一点信任。
要说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姚乐熙竟然和郑昆共情了。
西城分局刑侦一队的人,明面上不说,但私下里都看不上这个吸姐姐血吸得理直气壮的郑昆,打着父母的旗号振振有词,骂姐夫骂得顺溜,到自己就极致的双标。
于宏义完全没有想到,看着一本正经的姚乐熙,竟然也是只吸血鬼!
抛开办案水平,就这道德素质,于宏义就不想和他共事,上车就工作?真的在工作吗?装的吧?
行程过了大半,姚乐熙合上了电脑,摘掉了耳机,把这些都收拾到他的背包里,终于,回应了于宏义的目光。
“看路。”
不知为何,听到姚乐熙没有温度的话,于宏义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也许是因为他见识过姚乐熙阳光温和的模样,知道姚乐熙是可以好好说话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专业能力不足,而且道德水平低下的人竟对自己发号施令,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总之,向来唯唯诺诺的于宏义,小小地爆发了。
“不是,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郑昆那种人!”
喊完,于宏